談了許多懷舊話後,話頭一轉,我就提到了他的這一回的喜事。
“這一回的喜事麼?我在那信裏也曾和你說過。”
談話的內容,一從空想追懷轉向了現實,他的聲氣就低了下去,又回複了他舊日的沉靜的態度。
“在我是無可無不可的,對這事情最起勁的,倒是我的那位年老的娘。這一回的一切準備麻煩,都是她老人家在替我忙的。這半個月中間,她差不多日日跑城裏。現在是已經弄得完完全全,什麼都預備好了,明朝一早,就要來搭燈彩,下午是女家送嫁妝來,後天就是正日。可是老鬱,有一件事情,我覺得很難受,就是蓮兒——這是我妹妹的小名——近來,似乎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她話雖則不說,但因為她是很天真的緣故,所以在態度上表情上處處我都看得出來。你是初同她見麵,所以並不覺得什麼,平時她著實要活潑哩,簡直活潑得同現代的那些共產女郎一樣,不過她的活潑是天性的純真,而那些現代女郎,卻是學來的時髦。……按說哩,這心緒的惡劣,也是應該的,她雖則是一個純真的小孩子,但人非木石,究竟總有一點感情,看到了我們這裏的婚事熱鬧,無論如何,總免不得要想起她自己的身世淒涼的。並且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動機,仿佛是她在覺得自己以後的寄身無處。這兒雖是娘家,但她卻是已經出過嫁的女兒了,哥哥討了嫂嫂,她還有什麼權利再寄食在娘家呢?所以我當這婚事在談起的當初,就一次兩次的對她說過了,不管她怎樣,她總是我的妹妹,除非她要再嫁,則沒有說話,要是不然的話,那她是一輩子有和我同居,和我對分財產的權利的,請她千萬不要自己感到難過。這一層意思,她原也明白,我的性情,她是曉得的,可是不曉得怎麼,她近來似乎總有點不大安閑的樣子。
你來得正好,順便也可以勸勸她。並且明天發嫁妝結燈彩之類的事情,怕她看了又要想到自己的身世,我想明朝一早就叫她陪你出去玩去,省得她在家裏一個人在暗中受苦。”
“那好極了,我明天就陪她出去玩一天回來。”
“那可不對,假使是你陪她出去玩的話,那是形跡更露,愈加要使她難堪了。非要裝做是你要她去作陪不行。仿佛是你想出去玩,但我卻沒有工夫陪你,所以隻好勉強請她和你一道出去。要這樣,她才安逸。”
“好,好,就這麼辦,明天我要她陪我去逛五雲山去。”
正談到了這裏,他的那位老母從客室後麵的那扇側門裏走出來了,看到了我們的坐在微明灰暗的客室裏談天,她又笑了起來說:
“十幾年不見的一段總賬,你們難道想在這幾刻工夫裏算它清來麼?有什麼談得那麼起勁,連燈都忘了點一點?則生,你這孩子真像是瘋了,快立起來,把那盞保險燈點上。”
說著她又跑回到了廚下,去拿了一盒火柴出來。則生爬上桌子,在點那盞懸在客室正中的保險燈的時候,她就問我吃晚飯之先,要不要喝酒。則生一邊在點燈,一邊就從肩背上叫他娘說:
“娘,你以為他也是肺癆病鬼麼?鬱先生是以喝酒出名的。”
“那麼你快下來去開壇去吧,今天挑來的那兩壇酒,不曉得好不好,請鬱先生嚐嚐看。”
他娘聽了他的話後,就也昂起了頭,一麵在看他點燈,一麵在催他下來去開酒去。
“幸而是酒,請鬱先生先嚐一嚐新,倒還不要緊,要是新娘子,那可使不得。”
他笑說著從桌子上跳了下來,他娘眼睛望著了我,嘴唇卻朝著了他啐了一聲說:
“你看這孩子,說話老是這樣不正經的!”
“因為他要做新郎官了,所以在高興。”
我也笑著對他娘說了一聲,旋轉身就一個人踱出了門外,想看一看這翁家山的秋夜的月明,屋內且讓他們母子倆去開酒去。
月光下的翁家山,又不相同了。從樹枝裏篩下來的千條萬條的銀線,像是電影裏的白天的外景。不知躲在什麼地方的許多秋蟲的鳴唱,驟聽之下,滿以為在下急雨。白天的熱度,日落之後,忽然收斂了,於是草木很多的這深山頂上,就也起了一層白茫茫的透明霧障。山上電燈線似乎還沒有接上,遠近一家一家看得見的幾點煤油燈光,仿佛是大海灣裏的漁燈野火。一種空山秋夜的沉默的感覺,處處在高壓著人,使人肅然會起一腔畏敬之思。我獨立在庭前的月光亮裏看不上幾分鍾,心裏就有點寒辣竦的怕了起來;回身再走回客室,酒菜杯筷,都已熱氣蒸騰的擺好在那裏候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