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鬱!老鬱!你來得真快!”

翁則生從小學校裏跑回來了,平時總很沉靜的他,這時候似乎也感到了一點興奮。一走進客堂,他握住了我的兩手,盡在喘氣,有好幾秒鍾說不出話來。等落在後麵的他娘走到的時候,三人才各放聲大笑了起來,這時候他妹妹也已經將茶燒好,在一個朱漆盤裏放著三碗搬出來擺上桌子來了。

“你看,則生這小孩,他一聽見我說你到了,就同猴子似的跳回來了。”

他娘笑著對我說。

“老翁!說你生病生病,我看你倒仍舊不見得衰老得怎麼樣,兩人比較起來,怕還是我老得多哩?”

我笑說著,將臉朝向了他的妹妹,去征她的同意,她笑著不說話,隻在守視著我們的歡喜笑樂的樣子。則生把頭一扭,向他娘指了一指,就接著對我說:

“因為我們的娘在這裏,所以我不敢老下去呀。並且媳婦兒也還不曾娶到,一老就得做老光棍了,那還了得!”

經他這麼一說,四個人重又大笑起來了,他娘的老眼裏幾乎笑出了眼淚。則生笑了一會,就重新想起了似的替他妹妹介紹說:

“這是我的妹妹,她的事情,你大約是曉得的吧?我在那信裏是寫得很詳細的。”

“我們可不必你來介紹了。我上這兒來,頭一個見到的就是她。”

“噢,你們倒是有緣啊!蓮,你猜這位鬱先生的年紀,比我大呢,還是比我小?”

他妹妹聽了這一句話,麵色又漲紅了,正在囁囁困惑的中間,她娘卻止住了笑,問我說:

“鬱先生,大約是和則生上下年紀吧?”

“哪裏的話,我要比他大得多哩。”

“娘,你看還是我老呢,還是他老?”

則生又把這問題轉向了他的母親。他娘仔細看了我一眼,就對他笑罵般的說:

“自然是鬱先生來得老成穩重,誰更像你那樣的不脫小孩子脾氣呢!”

說著,她就走近了身邊,舉起茶碗來請我喝茶。我接過來喝了一口,在茶裏又聞到了一種實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氣。掀開了茶碗蓋。我俯首向碗裏一看,果然在綠瑩瑩的茶水裏散點著有一粒一粒的金黃的花瓣。則生以為我在看茶葉,自己拿起了一碗喝了一口,他就對我說:

“這茶葉是我們自己製的,你說怎麼樣?”

“我並不在看茶葉,我隻覺得這觸鼻的桂花香氣,實在可愛得很。”

“桂花嗎?這茶葉裏的還是第一次開的早桂,現在在開的遲桂花,才有味哩!因為開得遲,所以日子也經得久。”

“是的是的,我一路上走來,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裏,倒聞不著桂花的香氣。看看兩旁的樹上,都隻剩了一簇一簇的淡綠的桂花托子了,可是到了這裏,卻同做夢似地,所聞吸的盡是這種濃豔的氣味。老翁,你大約是已經聞慣了,不覺得什麼吧?我……我……”

說到了這裏,我自家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則生盡管在追問我“你怎麼樣?你怎麼樣?”到了最後,我也隻好說了。

“我,我聞了,似乎要起性欲衝動的樣子。”

則生聽了,馬上就大笑了起來,他的娘和妹妹雖則並沒有明確地了解我們的說話的內容,但也曉得我們是在說笑話,母女倆便含著微笑,上廚下去預備晚飯去了。

我們兩人在客廳上談談笑笑,竟忘記了點燈,一道銀樣的月光,從門裏灑進來。則生看見了月亮,就站起來想去拿煤油燈,我卻止住了他,說:

“在月光底下清淡,豈不是很好麼?你還記不記得起,那一年在井之頭公園裏的一夜遊行?”

所謂那一年者,就是翁則生患肺病的那一年秋天。他因為用功過度,變成了神經衰弱症。有一天,他課也不去上,竟獨自一個在公寓裏發了一天的瘋。到了傍晚,他飯也不吃,從公寓裏跑出去了。我接到了公寓主人的注意,下學回來,就遠遠的在守視著他,看他走出了公寓,就也追蹤著他,遠遠地跟他一道到了井之頭公園。從東京到井之頭公園去的高架電車,本來是有前後的兩乘,所以在電車上,我和他並不遇著。直到下車出車站之後,我假裝無意中和他衝見了似的同他招呼了。他紅著雙頰,問我這時候上這野外來幹什麼,我說是來看月亮的,記得那一晚正是和這天一樣地有月亮的晚上。兩人笑了一笑,就一道的在井之頭公園的樹林裏走到了夜半方才回來。後來聽他的自白,他是在那一天晚上想到井之頭公園去自殺的,但因為遇見了我,談了半夜,胸中的煩悶,有一半消散了,所以就同我一道又轉了回來。“無限胸中煩悶事,一宵清話又成空!”他自白的時候,還念出了這兩句詩來,借作解嘲。以後他就因傷風而發生了肺炎,肺炎愈後,就一直的為結核菌所壓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