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隻叫坐黃包車到旗下的陳列所,搭公共汽車到四眼井下來走上去好了。你又沒有行李,天氣又這麼的好,坐黃包車直去是不上算的。”

得到了這一個指教,我就從容起來了,慢慢的喝完了半斤酒,吃了兩大碗飯,從酒店出來,便坐車到了旗下。恰好是三點前後的光景,湖六段的汽車剛載滿了客人,要開出去。我到了四眼井下車,從山下稻田中間的一條石板路走進滿覺隴去的時候,太陽已經平西到了三五十度斜角度的樣子,是牛羊下來,行人歸舍的時刻了。在滿覺隴的狹路中間,果然遇見了許多中學校的遠足歸來的男女學生的隊伍。上水樂洞口去坐下喝了一碗清茶,又拉住了一位農夫,問了聲翁則生的名字,他就曉得很詳細似地告訴我說:

“是山上第二排的朝南的一家,他們那間樓房頂高,你一上去就可以看見的。則生要討新娘子了,這幾天他們正在忙著收拾。

這時候則生怕還在晏公祠的學堂裏哩。”

謝過了他的好意,付過了茶錢,我就順著上煙霞洞去的石級,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山去。漸走漸高,人聲人影是沒有了,在將暮的晴天之下,我隻看見了許多樹影。在半山亭裏立住歇了一歇,回頭向東南一望,看得見的,隻是些青蔥的山,和如雲的樹,在這些綠樹叢中,又是些這兒幾點,那兒一簇的屋瓦與白牆。

“啊啊,怪不得他的病會得好起來了,原來翁家山是在這樣的一個好地方。”

煙霞洞我兒時也曾來過的,但當這樣晴爽的秋天,於這一個西下夕陽東上月的時刻,獨立在山中的空亭裏,來仔細賞玩景色的機會,卻還不曾有過。我看見了東天的已經滿過半弓的月亮,心裏正在羨慕翁則生他們老家的處地的幽深,而從背後又吹來了一陣微風,裏麵竟含滿著一種說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氣。

“啊……”

我又驚異了起來:

“原來這兒到這時候還有桂花?我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裏,倒不曾看到,反而在這一塊冷僻的山裏麵來聞吸濃香,這可真也是奇事了。”

這樣的一個人獨自在心中驚異著,聞吸著,賞玩著,我不知在那空亭裏立了多少時候。突然從腳下樹叢深處,卻幽幽的有晚鍾聲傳過來了;東嗡,東嗡地這鍾聲實在真來得緩慢而淒清,我聽得耐不住了,拔起腳跟,一口氣就走上了山頂,走到了那個山下農夫曾經教過我的煙霞洞西麵翁則生家的近旁。約莫離他家還有半箭路遠的時候,我一麵喘著氣,一麵就放大了喉嚨向門裏麵叫了起來:

“喂,老翁!老翁!則生!翁則生!”

聽見了我的呼聲,從兩扇關在那裏的腰門裏開出來答應的,卻不是被我所喚的翁則生自己,而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麵的,比翁則生略高三五分的樣子,身體強健,兩頰微紅,看起來約莫有二十四五的一位女性。

她開出了門,一眼看見了我,就立住腳驚疑似地略呆了一呆。

同時我看見她臉上卻漲起了一層紅暈,一雙大眼睛眨了幾眨,深深地吞了一口氣,她似乎已經鎮靜下去了,便很靦腆地對我一笑。在這一臉柔和的笑容裏,我立時就看到了翁則生的麵相與神氣,當然她是則生的妹妹無疑了,走上了一步,我就也笑著問她說:

“則生不在家麼?你是他的妹妹不是?”

聽了我這一句問話,她臉上又紅了一紅,柔和地笑著,半俯了頭,她方才輕輕地回答我說:

“是的,大哥還沒有回家,你大約是上海來的客人吧?吃中飯的時候,大哥還在說哩!”

這沉靜清澈的聲氣,也和翁則生的一色而沒有兩樣。

“是的,我是從上海來的。”

我接著說:

“我因為想使則生驚駭一下,所以電報也不打一個來通知,接到他的信後,馬上就動身來了。不過你們大哥的好日也太逼近了,實在可也沒有寫一封信來通知的時間餘裕。”

“你請進來吧,坐坐吃碗茶,我馬上去叫了他來,怕他聽到了你來真要驚喜得像瘋了一樣哩。”

走上台階,我還沒有進門,從客堂後麵的側門裏,卻走出了一位頭發雪白,麵貌清臒,大約有六十內外的老太太來。她的柔和的笑容,也是和她的女兒兒子的笑容一色一樣的。似乎已經聽見了我們在門口所交換過的談話了,她一開口就對我說:

“是鬱先生麼?為什麼不寫一封快信來通知?則生中上還在說,說你若要來,他打算進城上車站去接你去的。請坐,請坐,晏公祠隻有十幾步路,讓我去叫他來吧,怕他真要高興得像什麼似的哩。”

說完了,她就朝向了女兒,吩咐她上廚下去燒碗茶來,她自己卻踏著很平穩的腳步,走出大門,下台階去通知則生去了。

“你們老太太倒還輕健得很。”

“是的,她老人家倒還好。你請坐吧,我馬上沏了茶來。”

她上廚下去沏茶的中間,我一個人,在客堂裏倒得了一個細細觀察周圍的機會。則生他們的住屋,是一間三開間而有後軒後廂房的樓房。前麵階沿外走落台階,是一塊可以造廳造廂樓的大空地。走過這塊數丈見方的空地,再下兩級台階,便是村道了。越村道而下,再低數尺,又是一排人家的房子。但這一排房子,因為都是平屋,所以擋不殺翁則生他們家裏的眺望。立在翁則生家的空地裏,前山後山的山景,是依舊曆曆可見的。屋前屋後,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長著些不大知名的雜樹,三株兩株夾在這些雜樹中間,樹葉短狹,葉與細枝之間,滿撒著鋸末似的黃點的,卻是木犀花樹。前一刻在半山空亭裏聞到的香氣,源頭原來就係出在這一塊地方的。太陽似乎已下了山,澄明的光裏,已經看不見日輪的金箭,而山腳下的樹梢頭,也早有一帶晚煙籠上了。山上的空氣,真靜得可憐,老遠老遠的山腳下的村裏,小兒在呼喚的聲音,也清晰地聽得出來。我在空地裏立了一會,背著手又踱回到了翁家的客廳,向四壁掛在那裏的書麵一看,卻使我想起了翁則生信裏所說的事實。琳琅滿目,掛在那裏的東西,果然是件件精致,不像是鄉下人家的俗惡的客廳。尤其使我看得有趣的,是陳豪寫的一堂《歸去來辭》的屏條,墨色的鮮豔,字跡的秀腴,有點像董香光而更覺柔媚。翁家的世代書香,隻須上這客廳裏來一看就可以知道了。我立在那裏看字畫還沒有看得周全,忽而背後門外老遠的就飛來了幾聲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