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路先朝西北,後又向西南,先下了山坡,後又上了山背。

因為今天有一天的時間,可以供我們消磨,所以一離了村境,我就走得特別的慢,每這裏看看,那裏看看的看個不住。若看見了一件稍可注意的東西,那不管它是風景裏的一點一堆,一山一水,或植物界的一草一木與動物界的一鳥一蟲,我總要拉住了她,尋根究底的問得她仔仔細細。說也奇怪,小時候隻在村裏的小學校裏念過四年書的她,——這是她自己對我說的,——對於我所問的東西,卻沒有一樣不曉得的。關於湖上的山水古跡,廟宇樓台哩,那還不要去管它,大約是生長在西湖附近的人,個個都能夠說出一個大概來的,所以她的知道得那麼詳細,倒還在情理之中,但我覺得最奇怪的,卻是她的關於這西湖附近的區域之內的種種動植物的知識。

無論是如何小的一隻鳥,一個蟲,一株草,一棵樹,她非但各能把它們的名字叫出來,並且連幾時孵化,幾時他遷,幾時鳴叫,幾時脫殼,或幾時開花,幾時結果,花的顏色如何,果的味道如何等,都說得非常有趣而詳盡,使我覺得仿佛是在讀一部活的樺候脫的《賽兒鵬自然史》(G.White’s《Na-tural History and Antiquities of Sel-borne》)。而樺候脫的書,卻決沒有敘述得她那麼樸質自然而富於刺激,因為聽聽她那種舒徐清澈的語氣,看看她那一雙天生成像飽使過耐吻胭脂棒般的紅唇,更加上以她所特有的那一臉微笑,在知的分子之外還不得不添一種情的成分上去,於書的趣味之上更要兼一層人的風韻在裏頭。我們慢慢的淡著天,走著路,不上一個鍾頭的光景,我竟恍恍惚惚,像又回複了青春時代似的完全為她迷倒了。

她的身體,也真發育得太完全,穿的雖是一件鄉下裁縫做的不大合式的大綢夾袍,但在我的前麵一步一步的走去,非但她的肥突的後部,緊密的腰部,和斜圓的脛部的曲線,看得要簇生異想,就是她的兩隻圓而且軟的肩脯,多看一歇,也要使我貪鄙起來。立在她的前麵和她講話哩,則那一雙水涔涔的大眼,那一個隆正的尖鼻,那一張紅白相間的橢圓嫩臉,和因走路走得氣急,一呼一吸漲落得特別快的那個高突的胸脯,又要使我惱殺。還有她那一頭不曾剪去的黑發哩,梳的雖然是一個自在的懶髻,但一映到了她那個圓而且白的額上,和短而且腴的頸標,看起來,又格外的動人。總之,我在昨天晚上,不曾在她身上發見的康健和自然的美點,今天因這一回的遊山,完全被我觀察到了。此外我又在她的談話之中,證實了翁則生也和我曾經講到過的她的生性的活潑與天真。譬如我問她今年幾歲了?她說,二十八歲。我說這真看不出,我起初還以為你隻有二十三四歲,她說,女人不生產是不大會老的。我又問她,對於則生這一回的結婚,你有點什麼感觸?她說,另外也沒有什麼,不過以後長住在娘家,似乎有點對不起大哥和大嫂。像這一類的純粹真率的談話,我另外還聽取了許多許多,她的樸素的天性,真真如翁則生之所說,是一個永久的小孩子的天性。

爬上了龍井獅子峰下的一處平坦的山頂,我於聽了一段她所講的如何的栽培茶葉,如何的摘取焙烘,與那時候的山家生活的如何緊張而有趣的故事之後,便在路旁的一塊大岩石上坐下了。遙對著在晴天下太陽光裏躺著的杭州城市,和近水遙山,我的雙眼隻凝視著蒼空的一角,有半晌不曾說話。一邊在我的腦裏,卻隻在回想著德國的一位名延生(Jensen)的作家所著的一部小說《野紫薇愛立喀》(《Die Braune Erika》)。這小說後來又有一位英國的作家哈特生(Hudson)摹仿了,寫了一部《綠陰》(《Green Mans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