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湖飯店的二樓上把房間開好,喝了幾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後,太陽已有點打斜了,但拿出表來一看,時間還隻是午後的兩點多鍾。我的此來,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寫過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與蘆花相映的風情的,若現在就趕往湖濱,那未免去得太早,後來怕要生出久候無聊的感想來。所以走出梅園,我就先叫了一乘車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從那裏再由別道繞至湖濱,好去趕上看湖邊的落日。但是錫山一停,惠山一轉,遇見了些無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遊,及許多武裝同誌們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裏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強人按住在腳下,被他強塞了些灰土塵汙到肚裏邊去的樣子,我的脾氣又發起來了,我隻想登到無人來得的高山之上去盡情吐瀉一番,好把肚皮裏的抑鬱灰塵都吐吐幹淨。穿過了惠山的後殿,一步一登,朝著隻有斜陽和衰草在弄情調戲的濯濯的空山,不曉走了多少時候,我竟走到了龍山第一峰的頭茅篷外了。
目的總算達到了,惠山錫山寺裏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腳下。四大皆空,頭上身邊,隻剩了一片藍蒼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嵐。在此地我可以高嘯,我可以俯視無錫城裏的幾十萬為金錢名譽而在苦鬥的蒼生,我可以任我放開大口來罵一陣無論哪一個凡為我所疾惡者,罵之不足,還可以吐他的麵,吐麵不足,還可以以小便來澆上他的身頭。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複了一點之後,在那塊頭茅篷前的山峰頭上竟一個人演了半日的狂態,直到喉嚨幹啞,汗水橫流,太陽也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時候為止。
氣竭聲嘶,狂歌高叫的聲音停後,我的兩隻本來是為我自己的噪聒弄得昏昏的耳裏,忽而沁的鑽入了一層寂靜,風也無聲,日也無聲,天地草木都仿佛在一擊之下變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處都隻是沉默。我被這一種深山裏的靜寂壓得怕起來了,頭腦裏卻起了一種很可笑的後悔。“不要這世界完全被我罵得陸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類聽了我的嘯聲來將我接受了去,接到了他們的死滅的國裏去了哩?”我又想,“我在這裏踏著的不要不是龍山山頭,不要是陰間的滑油山之類哩?”我再想。於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邊的景物,想證一證實我這身體究竟還是仍舊活在這卑汙滿地的陽世呢,還是已經闖入了那個鬼也在想革命而謀做閻王的陰間。
朝東望去,遠散在錫山塔後的,依舊是千萬的無錫城內的民家和幾個工廠的高高的煙突,不過太陽斜低了,比起午前的光景來,似乎加添了一點倦意。俯視下去,在東南的角裏,桑麻的林影,還是很濃很密的,並且在那條白線似的大道上,還有行動的車類的影子在那裏前進呢,那麼至少至少,四周都隻是死滅的這一個觀念總可以打破了。我寬了一寬心,更掉頭朝向了西南,太陽落下了,西南全麵,隻是眩目的湖光,遠處銀藍一片,當是湖中間的峰麵的暮靄,西麵各小山的麵影,也都變成了紫色了。因為看見了斜陽,看見了斜陽影裏的太湖,我的已經闖入了死界的念頭雖則立時打消,但是日暮途窮,隻一個人遠處在荒山頂上的一種實感,卻油然的代之而起。我就伸長了脖子拚命的查看起四麵的路來,這時候我實在隻想找出一條近而且坦的便道,好遵此便道而趕回家去。因為現在我所立著的,是龍山北脈在頭茅篷下折向南去的一條支嶺的高頭,東西南三麵隻是岩石和泥沙,沒有一條走路的。若再回至頭茅篷前,重沿了來時的那條石級,再下至惠山,則無緣無故便白白的不得不多走許多的回頭曲路,大丈夫是不走回頭路的,我一邊心裏雖在這樣的同小孩子似的想著,但實在我的腳力也有點虛竭了。“啊啊,要是這兒有一所庵廟的話,那我就可以不必這樣的著急了。”我一邊盡在看四麵的地勢,一邊心裏還在作這樣的打算,“這地點多麼好啊,東麵可以看無錫全市,西麵可以見太湖的夕陽,後麵是頭茅篷的高頂,前麵是朝正南的開原鄉一帶的村落、這裏比起那頭茅篷來,形勢不曉要好幾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