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我又在回故鄉去的途上了。可是奇怪得很,這一回的回鄉,胸中一點兒感想也沒有。連在往年當回鄉去的途中老要感到的那一種“我是落魄了回來了”的感傷之情都起不起來。
當午前十一點的時候,船依舊同平日一樣似的在河口村靠了岸。我一個人也飄然從有太陽曬著的野道上,走回到那間朝南開著大門的老屋裏去。因為是將近中午的緣故,路上也很少有認識的人遇見。我舉起了很輕的腳步,嘴裏還尖著嘴唇在吹著口笛,舒徐緩慢,同剛離開家裏上近村去了一次回來的人似的在走回家去。
走到圍在房屋外圍的竹籬笆前,一切景象,還都同十幾年前的樣子一樣。庭前的幾棵大樹,屋後的一排修竹,黑而且廣的那一圈風火圍牆,大門上的那一塊南極呈祥的青石門楣,都還同十幾年前的樣子一點兒也沒有分別。直到我走盡了外圈隙地,走進了大門之後,我的腳步便不知不覺地停住了。大廳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本來是掛在廳前四壁的那些字畫對聯屏條之類,都不知上哪裏去了。從前在廳上擺設著的許多紅木器具,兩扇高大的大理石圍屏,以及錫製的燭台掛燈之類,都也失了蹤影,連天井角裏的兩隻金魚大缸都不知去向了。空空的五開間的這一間廳屋,隻剩了幾根大柱和一堆一眼看將起來原看不大清爽的板凳小木箱之類的東西堆在西首上麵的廳角落裏。大門口,天井裏,同正廳的簷下原有太陽光曬在那裏的,但一種莫名其妙的冷氣突然間侵襲上了我的全身。這一種衰敗的樣子,這一幅沒落的景象,實在太使我驚異了。我呆立了一陣,從廳後還是沒有什麼人出來,再舉起眼睛來看了看四周,我真想背轉身子就舉起腳步來跑走了。但當我的視線再落到西首廳角落裏的時候,一個紅木製的同小櫃似的匣子背形,卻從亂雜的一堆粗木器的中間吸住了我的注意,從這匣子的朝裏一麵的麵上波形鑲在那裏的裝飾看起來,一望就可以斷定它是從前係掛釘在這廳堂後樓上的那個精致的祖宗堂無疑。我還記得少年的時候,從小學校放假回來,如何的愛偷走上後樓去看這雕刻得很精致的祖宗堂過。我更想起當時又如何的想把這小小的祖宗堂拿下來占為己有,想將我所愛的幾個陶器的福祿壽星人物供到裏頭去過。現在看見了這祖宗堂的被亂雜堆置在這一個地方,我的想把它占為己有的心思一時又起來了,不過感到的感覺和年少的時候卻有點不同。那時候隻覺得它是好玩得很,不過想把它拿來作一個上等的玩具,這時候我心裏感到的感覺卻簡單地說不出來,總覺得這樣的被亂堆在那裏還是讓我拿了去的好。
我一個人呆立在那裏看看想想,不知立了多少時候,急而聽見背後有跑得很快的腳步聲響了。回轉頭來一看,我又吃了一驚。
兩年多不見的侄兒阿發,竟穿上了小操衣,拿著了小書包從小學裏放學回來了。他見了我,一時也同驚極了的一樣,忽而站住了腳,張大了兩眼和那張小嘴,對我呆呆注視了一會。等我笑著叫他“阿發,你娘哩!”的時候,也才作了笑臉,跳近了我的身邊叫我說:
“五叔,五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娘在廚下燒飯罷?爸爸和哥哥都上外婆家去了。”
我撫著他的頭,和他一道想走進廚下去的中間,忽兒聽見東廂房樓板上童的一聲,仿佛是有一塊大石倒下在樓板上的樣子。我舉起頭來向有聲響的方麵一看,正想問他的時候,他卻輕輕的笑著告訴我說:
“娜娜(祖母)在叫人哩!因為我們在廚下的時候多,聽不出她的叫聲,所以把那個大秤錘給了她,教她要叫人的時候,就那麼的從床上把鐵錘推下來的。”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東北角的廳裏果然二嫂嫂出來了。突然看見了我和阿發,她也似乎吃了一驚,就大聲笑著說:
“啊,小叔,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五嬸正教長生送了一籃冬筍來,他還在廚下坐著哩,你還沒有回到莊屋裏去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