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群搖頭擺尾的先生進了東華門,在太和殿外的石砌明堂裏候點名的時候,質夫又仰起頭來看了一眼將明未明的青天,不知是什麼緣故,他心裏好像受了十萬委屈的樣子,搖了一搖頭,歎了一口氣,忽然打了幾個冷痙,質夫恨不得馬上把手裏提著的筆墨丟了,跑上外國去研究製造炸彈去。

這是數年前質夫在北京考留學生考試時候的景象。頭場考完之後,新聞上忽報了一件奇事說“留學生何必考呢?”

“這一次應該考取的人,在未考之先早由部裏指定了,可憐那些外省來考的人,還在那裏夢做洋翰林洋學士呢!”

這又是幾年前頭的一幕悲喜劇的回憶。

質夫在樓上,糊糊塗塗斷定了隔壁的掛鍾,確是敲過五點之後,就慢慢的走下樓來,因為他的寓舍裏是定在五點開晚飯的。

紅花的小碗裏盛了半碗飯,他覺得好像要吃不完的樣子,但是恰好一口氣就吃下去了。吃完了這半碗飯,他也不想再添,所以就上樓去拿了一頂黃黑的軟帽走出門外去。

門外是往植物園去的要路,順了這一條路走下了斜阪,往右手一轉便是植物園的正門。他走到植物園正門的一段路上,遇著了許多青年的男女,穿了花綠的衣裳,拖了柔白肥胖的腳,好像是遊倦了似的,想趁著天還未黑的時候走回家去。這些青年男女的容貌,不識究竟是美是醜?若他在半年前頭遇著她們,是一定要看個仔細的,但是今天他卻頭也不願意抬起來。他隻記得路上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好像對她同伴說:

“我真不喜歡他!”

走來走去走了一陣,質夫覺得有些倦了。這島國的首都的夜景,覺得也有些蕭條起來了。仰起頭來看看兩麵的街燈,都是不能進去休息的地方,他不得已就仍舊尋了最近的路走回寓舍來。走到植物園門口的時候,有一塊用紅綠色寫成的招牌,忽然從一盞一百燭的電燈光裏,射進了他的眼簾。

拖了一雙走倦了的腳,他就慢慢的走上了這家中國酒館的樓。

樓上一個客人也沒有,叫定了一盤菜一壺酒,他就把兩隻手墊了頭在桌上睡了幾分鍾。酒菜拿來之後,他仰起頭來一看,才知道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中國女孩。一個圓形的麵貌,眉目也還清秀。他問她是什麼地方,她說:

“娥是上海。”

她一邊替質夫斟酒,一邊好像在那裏講什麼話的樣子。

質夫口裏好像在那裏應答她,但是心裏腦裏卻全不覺得。她講完了話不再講的時候,質夫反而被這無言的沉默驚了一下,所以就隨便問她說:

“你喝酒麼?”

她含了微笑,對質夫點了一點頭,質夫就把他手裏的酒杯給了她。質夫一杯一杯的不知替她斟了幾杯酒,她忽然把杯子向桌上一丟,跳進了他的懷裏,用了兩手緊緊的抱住了質夫的頸項,她那小嘴盡咬上他的臉來。

“娥熱得厲害,熱得厲害。娥想回自家屋裏去。”

她一邊這樣的說,一邊把她上下的衣裳在那裏解。質夫呆呆的看了幾分鍾,忽覺得他的右頰與她的左頰的中間有一條冰冷的眼淚流下來了。到這時候他才知道她是醉了。他默默的替她把上下的衣裳扣好,把她安置在他坐的椅上之後,就走下樓來付帳。走出這家菜館的時候,他忽然想了一想:

“這女孩不曉究竟怎麼的。”

在沉濁的夜氣中間走了幾步,他就把她忘記了;菜館他也忘記了,今天的散步,他也忘記了,他連自家的身體都忘記了。他一個人隻在黑暗中向前的慢慢走去,時間與空間的觀念,世界上一切的存在,在他的腦裏是完全消失了。

一九二二年四月初二日午前五時作於東京之酒樓

(原載一九二六年四月十六日《創造月刊》第一卷第二期,據《達夫短篇小說集》上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