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間黑漆漆的不大不小的地房裏,搭著幾張縱橫的床鋪。與房門相對的北麵壁上有一口小窗,從這窗裏射進來的十月中旬的一天晴朗的早晨的光線,在小窗下的床上照出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的睡客來。這青年的麵上帶有疲倦的樣子,本來沒有血色的他的睡容,因為房內的光線不好,更蒼白得怕人。他的頭上的一頭漆黑粗長的頭發,便是他的唯一的美點,蓬蓬的散在一個白布的西洋枕上。房內還有兩張近房門的床鋪,被褥都已折疊得整整齊齊,每日早起慣的這兩張床的主人,不知已經住什麼地方去了。這三張床鋪上都是沒有蚊帳的。
房裏有兩張桌子,一張擺在北麵的牆壁下,靠著那青年睡著的床頭,一張係擺在房門邊上的。兩張桌子上攤著些肥皂盒子,鏡子,紙煙罐,文房具,和幾本定庵全集唐詩選之類,靠著北麵牆壁的那張桌子,大約是睡在床上的青年專用的,因為在那些雜亂的罐盒書籍的中間有一冊紅皮麵的洋書和一冊淡綠色的日記,在那黑暗的室內放異樣的光彩。日記上麵記著兩排橫字,“一九二一年日記”“於質夫”。洋書的名目是The Earthly Paradise by William Morris。
這地房隻有一扇朝南的小門,門外就是階簷,簷外便是天井。
從天井裏射進來的太陽光線,漸漸的照到地房裏來,地房裏浮動著的塵埃在太陽光線裏看得出來了。
床上睡著的青年開了半隻眼睛,向門外一望,覺得陽光強烈,射得眼睛開不開來。朝裏翻了一轉身,他又嘶嘶的睡著了。正是早晨九點三五十分的樣子,在僻靜的巷內的這家小客棧裏,現在恰當最靜寂的時候,所以那青年得盡意貪他的安睡。
過了半點多鍾,一個體格壯大,年約四十五六,戴著一副墨色小眼鏡,頭上有一塊禿的紳士跑了進來,走近青年的床邊叫著說:
“質夫!你昨晚上到什麼地方去了?睡到此刻還沒有起?”青年翻過身,擦擦眼睛,一邊打嗬欠,一邊說:
“噢!明先!你走來得這樣早!”
“已經快十點鍾了,還要說早哩!你昨晚在什麼地方?”
“我昨晚在吳風世家裏講閑話,一直坐到十二點鍾才回來的。省長說開除鬧事的幾個學生,究竟怎麼樣了?”
“怕還有幾天好等呢!”
聽了這一句話,質夫就從他那藍色紡綢被裏坐了起來。披了一件留學時候做的大袖寢袍,他跑出了房門,便上後麵廚房裏去洗麵刷牙去。
質夫眼看著了高爽的青天,一麵刷牙,一麵在那裏想昨晚上和吳風世上班子裏去的冒險事情。他洗完了麵,回到房裏來換洋服的時候,明先正坐在房門口的桌上看唐詩選,質夫換好了洋服,便對明先說:
“明先!我真等得不耐煩起來了,我們是來教書,並不是來避難的。這樣在空中懸掛著的狀態,若再經過一兩個禮拜,怕我要變成極度的神經衰弱症呢!”
依質夫講來,這一次法政專門學校的風潮,是很容易解決的。開除幾個鬧事的學生,由省長或教育廳長迎接校長教職員全體回校上課,就沒有事了。而這一次風潮竟延宕至一星期多,還不能解決,都是因為省長無決斷的緣故。他一邊雖在這樣的氣憤,一邊心裏卻有些希望這事件再延長幾天的心思。因為法政學校遠在城外,萬一事件解決,搬回學校之後,白天他若要進城上班子裏去,頗非容易,晚上進城,因城門早閉,進出更加不便。昨天晚上,吳風世替他介紹的那姑娘海棠,臉兒雖則不好,但是她總是一個女性。目下斷絕女人有兩三月之久的質夫,隻求有一個女性,和她談談就夠了,還要問什麼美醜。況且昨晚上看見的那海棠,又好像非常忠厚似的,質夫已動了一點憐惜的心情, 此後若海棠能披心瀝膽的待他,他也想盡他的力量,報效她一番。
質夫和明先談了一番閑話,便跑上大街上去閑逛去了。
二
長江北岸的秋風,一天一天的涼冷起來。法政學校風潮解決以後,質夫搬回校內居住又快一禮拜了。鬧事的幾個學生,都已開除,陸校長因為軍閥李麥,總不肯仍複讓他在那裏做教育界的領袖,所以為學校的前途計,他自家便辭了職。那一天正是陸校長上學校最後的一日。
陸校長自到這學校以來,事事整頓,非但A地的教育界裏的人都仰慕他,便是這一次鬧事的幾個學生,心裏也很佩服的。一般中立的大多數的學生,當風潮發生的時候,雖不出來力爭,但對陸校長卻個個都畏之若父,愛之若母,一聽他要辭職,便都變成失了牧童的迷羊,正不知道怎麼才好。
這幾日來,學校的寄宿舍裏,正同冷灰堆一樣,連閑來講話的時候,都沒有一個發高聲的人了。教職員中,大半都是陸校長聘請來的人,經了這一次風潮,並且又見陸校長去了,也都有點兔死狐悲的哀感。大家因為繼任的校長,是同事中最老實的許明先的緣故,不能辭職, 但是各人的心裏都無熱意,大約離散也不遠了。
陸校長這一天一早就上了兩個鍾頭課,把未完的講義分給了一二兩班的學生,退堂的時候對學生說:
“我為學校本身打算,還不如辭職的好,你們此後應該刻意用功,不要使人家說你們不成樣子,那就是你們愛戴我的最好的表示。我現在雖已經辭職,但是你們的榮辱,我還在當作自家的榮辱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