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這幾句話,一二兩班裏的學生眼圈都紅了。
敲十點鍾的時候,全校的學生齊集在大講堂上,聽陸校長的訓話。
從容曠達的陸校長,不改常時的態度,挺著了五尺八寸長的身體,放大了洪鍾似的喉音對學生說:
“這一次風潮的始末,想來諸君都已知道,不要我再說了。但是我在這裏,李麥總不肯甘休,與其為我個人的緣故,使李麥來破壞這學校,倒還不如犧牲了我個人,保全這學校的好。我當臨去的時候,三件事情,希望諸君以後能夠守著。第一就是要注意秩序。沒有秩序是我們中國人的通病,以後我希望諸君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能維持秩序。秩序能維持,那無論什麼事情都能幹了。第二是要保重身體。我們中國不講究體育,所以國民大抵未老先衰,不能成就大事業,以後希望諸君能保重身體,使健全的精神得有健全的依附之所,那我們中國就有希望了。第三是要尊重學問。我們在氣憤的時候,雖則說學問無用,正人君子,反遭毒害,但是九九歸原,學問究竟是我們的根基,根基不固,終究不能成大事創大業的。”
陸校長這樣簡單的說了幾句,悠悠下來的時候,大講堂裏有幾處啼泣的聲音,聽得出來了。質夫看了陸校長的神色不動的臉色,看了他這一種從容自在的殉教者的態度,又被大講堂內靜肅的空氣一壓,早就有一種感傷的情懷存在了,及聽了學生的暗泣聲音,他立刻覺得眼睛裏酸熱起來,不待大家散會,質夫卻一個人先跑回了房裏。
三
陸校長去校的那一天,質夫心裏隻覺得一種悲憤,無處可以發泄,所以下半天他也請了半天假,跑進城來。他在大街上走了一會,總覺得無聊之極,不知不覺,他的兩腳就向了官娼聚集著的金錢巷走去。到了鹿和班的門口,正在遲疑的時候,門內站著的幾個男人,卻大聲叫著說:
“引路!海棠姑娘房裏!”
質夫聽了這幾聲叫聲,就不得不馬上跑進去。海棠的矮小的假母,鼻上打了幾條皺紋笑嘻嘻的走了出來。質夫進房,看見海棠剛在那裏吃早飯的樣子。她手裏捏了飯碗,從桌子上站了起來。今天她的裝飾與前次不同。頭上梳了一條辮子,穿的是一件藍緞子的棉襖,罩著一件青灰竹布的單衫,底下穿的是一條蟹青湖縐的褲子。她大約是剛才起來,臉上的血色還沒有流通,所以比前次更覺得蒼白,新梳好的光澤澤的辮子,添了她一層可憐的樣子。質夫走近她的身邊問她說:
“你吃的是早飯還是中飯?”
“我們天天是這時候起床,沒有什麼早飯中飯的。”
這樣講了一句,她臉上露了一臉悲寂的微笑,質夫忽而覺得她可愛起來,便對她說:
“你吃你的吧,不必來招呼我。”
她把飯碗收起來後,又微微笑著說:
“我吃好了,今天吳老爺為什麼不來?”
“他還有事情,大約晚上總來的。”
假母拿了一枝三炮台來請質夫吸, 質夫接了過來就對她說:
“謝謝!”
質夫在床沿上坐下之後,假母問他說:
“於老爺,海棠天天在等你,你怎麼老是不來,吳老爺是天天晚上來的。”
“他住在城裏,我住在城外,我當然是不能常同他同來的。”
海棠在旁邊隻是呆呆的聽質夫和她假母講閑話,既不來插嘴,也不朝質夫看一眼,她收住了一雙倒掛下的眼睛,盡在那裏吃一枝紙煙。
假母講得沒有話講了,就把班子裏近來生意不好,一月要開銷幾多,海棠不會待客的事情,斷斷續續的說了出來。
質夫本來是不喜歡那假母,聽了這些話更不快活了。所以他就丟下了她,走近海棠身邊去,對海棠說:
“海棠,你在這裏想什麼?”
一邊說一邊質夫就伸出手向她麵上摘了一把。海棠慢慢舉起了她那遲鈍的眼睛,對質夫微微的笑了一臉,就也伸出手來把質夫的手捏住了。假母見他兩人很火熱的在那裏玩,也就跑了出去。質夫拉了海棠的手,同她上床去打橫睡倒。
兩人臉朝著外麵,頭靠在床裏疊好的被上。質夫對海棠看了一眼,她的兩眼還是呆呆的在看床頂。質夫把自家的頭靠上了她的胸際,她也隻微微的笑了一臉。質夫覺得沒有話好同她講,便輕輕的問她說:
“你媽待你怎麼樣?”
她隻回他說:
“沒有什麼。”
正這時候,一個長大肥胖的乳母抱了一個七八個月大的小娃娃進來了。海棠就從床上站起來,走上去看那小娃娃,質夫也跟了過來。質夫問她說:
“是你的小孩麼?”
她搖著頭說:
“不是,是我姊姊的。”
“你姊姊上什麼地方去了?”
“不知道 。”
這樣的問答了幾句,質夫把那小孩抱出來看了一遍,乳母就走往後間的房裏去了。後間原來就是乳母的寢室。
質夫坐了一回,說了幾句閑話,就從那裏走了出來。他在狹隘的街上向南走了一陣,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便一個人走上一家清真菜館裏去吃夜飯。這家姓楊的教門館,門麵雖則不大,但是當櫃的一個媳婦兒,生得俊俏得很,所以質夫每次進城,總要上那菜館去吃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