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
假母就催說:
“於老爺,請睡吧。”
把煙盤收好,被褥鋪好之後,那假母就帶上了門出去了。
質夫看看海棠,盡是呆呆的坐在那裏,他心裏卻覺得不快,跑上去對她說了一聲,他就一個人把衣服脫下來睡了。
海棠隻是不來睡,坐了一忽,卻拿了一副骨牌出來,好像在那裏卜卦的樣子。質夫看了她這一種愚笨的迷信,心裏又好氣,又好笑。
“大約她是不願意的,否則何以這樣的不肯睡呢。”
質夫心裏這樣一想,就忽而想得她可憐起來。
“可憐你這皮肉的生涯!這皮肉的生涯!我真是以金錢來蹂躪人的禽獸呀!”
他就決定今晚上在這裏陪她過一夜,絕對不去蹂躪她的肉體。過了半點鍾,她也脫下衣服來睡了,質夫讓她睡好之後,用了圍巾替她頸項圍得好好,把她愛撫了一回,就叫她睡。自家卻把頭朝開了。過了三十分鍾的樣子,質夫心中覺得自家高尚得很,便想這樣的好好睡一夜,永不去侵犯她的肉體,但是他愈這樣的想愈睡不著,又過了一忽,他心裏卻起起衝突來了。
“我這樣的高尚,有誰曉得。 這事講出去,外邊的人誰能相信。海棠那蠢物,你在憐惜她,她哪裏能夠了解你的心。還是做俗人吧。”
心裏這樣一想,質夫就朝了轉來,對海棠一看,這時候海棠還開著眼睛向天睡在那裏。質夫覺得自家臉上紅了一紅,對她笑了一臉,就把她的兩隻手壓住了。她也已經理會了質夫的心,輕輕的把身體動了一動。
本來是變態的質夫,並且曾經經過滄海的他,覺得海棠的肉體,絕對不像個妓女。她的臉上仍舊是無神經似的在那裏向上呆看。不過到後來她的眼睛忽然連接的開閉了幾次,微微的吐了幾口氣,那時窗外已經白灰灰的亮起來了。
七
久旱的天氣,忽下了一陣微雨。灰黑的天空,呈出寒冬的氣象來。北風吹到半空的電線上的時候,嗚嗚的鳴聲,刺入人的心骨裏去,無棉衣的窮民,又不得不起愁悶的時候到了。
質夫自從那一晚在海棠那裏過夜之後,覺得學校的事情,愈無趣味。一邊因為怕人家把自己疑作色鬼,所以又不願再上鹿和班去,並且怕純潔的碧桃,見了他更看他不起,所以他同犯罪的人一樣,不得不在他那同牢獄似的房裏蟄居了好幾天。
那一天午後,天氣忽然開朗起來。悠悠的青天仍複藍碧得同秋空一樣。他看看窗外的和煦的冬日,心裏覺得怎麼也不得不出去一次。但是一進城去,意誌薄弱的他,又非要到金錢巷去不可。他正在那裏想得無聊的時候,忽聽見門房傳進了幾個名片來。他們原來是城內工業學校和第一中學校的學生,正在發行一種文藝旬刊,前幾天曾與質夫通過兩次信的。質夫一看了他們的名片,覺得現在的無聊,可以消遣了,就叫門房快請他們進來。
幾個青年,都是很有精神,質夫聽了他們那些生氣橫溢的談話,覺得自家慚愧得很。及看到他們的一種向仰的樣子,質夫真想跪下去,對他們懺悔一番:
“你們這些純潔的青年呀!你們何苦要上我這裏來。你們以為我是你們的指導者麼?你們錯了。你們錯了。我有什麼學問。我有什麼見識。啊啊,你們若知道了我的內容,若知道了我的下流的性癖,怕大家都要來打我殺我呢!我是違反道德的叛逆者,我是戴假麵的知識階級,我是著衣冠的禽獸!”
他心裏雖在這樣的想,麵上卻裝了一副嚴正的樣子,和他們在那裏談文藝社會各種問題。談了一個鍾頭,他們去了。質夫總覺得無聊,所以就換了衣服跑進城去。
原來A城裏有兩個研究文藝的團體,一個是剛才來過的這幾個青年的一團,一個是質夫的幾個學生和幾個已在學校卒業在社會上幹事的人的團體。前者專在研究文藝,後者是帶有宣傳文化事業的性質的。質夫因為學校的關係和個人的趣味上,與後者的一團人接觸的機會比較多些,所以他們的一團人,竟暗暗裏把質夫當作了一個指導者看。近來質夫因為放蕩的結果,許久不把他們的一團人擺在心裏了,剛才見了那幾個工業和一中的青年學生,他心裏覺得有些對那一團人不起的地方,所以就打算進城去看看他們。其實這也不過是他自家欺騙自家的口實,他的朦朧的意識裏,早有想去看看碧桃海棠的心想存在了。
到了城裏,上他們一團人的本部,附設在一高等小學裏的新文化書店裏去坐了一忽,他就自然而然的走上金錢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