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家的冬夜漸漸地深起來了。質夫吃了麵, 講了幾句閑話,與海棠對坐在那裏頑骨牌,忽聽見後頭房裏一陣哄笑聲和爆竹聲傳了過來。質夫吃了一驚,問是什麼。海棠幽幽的說:
“今天是菊花的生日,她老爺替她在放爆竹。”
質夫聽了這話,看看海棠的悲寂的麵色,倒替海棠傷心起來。
因為這班子裏客最少的是海棠。 現在隻有一個質夫和另外一個年老的候差的人。那候差的人現在錢也用完了,聽說不常上海棠這裏來。質夫也是於年底下要走的。一年中間最要用錢的年終,海棠怕要變得一個客也沒有。質夫想到了這裏,就不得不為海棠擔起憂來。將近二點的時候,假母把門帶上了出去,海棠質夫就脫衣睡了。
正在現實與夢寐的境界上浮遊的時候,質夫忽聽見床背後有霍霍的響聲,和竹木的爆裂聲音傳過來。他一開眼睛,覺得房內帳內都充滿了煙霧,塞得吐氣不出,他知道不好了。用力把海棠一把抱起,將她衣褲拿好,質夫就以命令似的聲音對她說:
“不要著忙,先把褲子衣服穿好來,另外的一切事情,有我在這裏,不要緊,不要著忙!”
他話沒有講完,海棠的假母也從門裏跌了進來,帶了哭聲叫著說:
“海棠,不好了,快起來,快起來!”
質夫把衣服穿好之後,問海棠說:
“你的值錢的物事擺在什麼地方的?”
海棠一邊指著那床前的兩隻箱子,一邊發抖哭著說:
“我的小寶寶,我的小寶寶,小寶寶呢?”
質夫一看海棠的樣子,就跳到裏間屋裏去,把那乳母和小寶寶拉了出來,那時的火焰已經燒到了裏間屋裏了,質夫吩咐乳母把小孩抱出外麵去。他就馬上到床上把一條被拿了下來攤在地板上,把海棠的幾件掛在那裏的皮襖和枕頭邊上的一條首飾箱丟在被裏,包作了一包,與一隻紅漆的皮箱一並拖了出去。外邊已經有許多雜亂的人衝來衝去的搬箱子包袱,質夫出了死力的奔跑,才把一隻箱子和一個被包搬到外麵。他回轉頭來一看,看見海棠和她的假母一邊哭著,一邊抬了一床帳子跟在後麵。質夫把兩件物事擺下,吐了一口氣,忽見邊上有一乘人力車走過,他就拉住人力車,把箱子擺了上去,叫海棠和一個海棠房外使用的男人跟了車子向空地裏去看著。
質夫又同假母回進房來,搬第二次的東西,那時候黑煙已經把房內包緊了。質夫和假母抬了第二次東西出來的時候,門外忽衝著了翠雲。她披散了頭發在那裏哭喊。質夫問她,怎麼樣?她哭著說:
“菊花的房同我的連著,我一點東西也沒有拿出來,燒得幹幹淨淨了。”
質夫就把假母和東西丟下,再跑到翠雲房裏去一看,她房裏的屋椽已經燒著坍了下來,箱子器具都炎炎的燃著了。
質夫不得已就空手的跑了出來,再來尋翠雲,又尋她不著。質夫跑到碧桃房裏去一看,見她房裏有四個男人坐著說:
“碧桃荷珠已經往外邊去了。她們的東西由我們在這裏守著,萬一燒過來的時候,我們會替她搬的,請於老爺放心。”
原來荷珠碧桃的房在外邊,與菊花翠雲的房隔兩個天井,所以火勢不大,可以不搬的,質夫聽了便放了心,走出來上空地裏去找海棠去。質夫到空地裏的時候,就看見海棠盡呆呆的站在那裏。
因為她太出神了,所以質夫走上她的背後,她也並不知道。質夫也不去驚動她,便默默的站在她的背後。過了三五分鍾,一個四十五六,麵貌瘦小,鼻頭紅紅的男人走近了海棠的身邊問她說:
“我們的小孩子呢?”
海棠被他一問,倒吃了一驚,一見是他,便含了笑容指著乳母說:
“你看!”
“你驚駭了麼?”
“沒有什麼。”
質夫聽了,才知道這便是那候差的人,那小娃娃就是他與海棠的種子,質夫看看那男人,覺得他的麵貌,卑鄙得很,一聯想到他與海棠結合的事情,竟不覺打起冷痙來,他搖了一搖頭,對海棠的背後丟了一眼輕笑的眼色,就默默的走了。
那一天因為沒有風,並且因為救火人多,質夫出巷外的時候火已經滅了。東方已有一線微明,雞叫的聲音有幾處聽得出來。質夫一個人冒了侵早的寒冷空氣,從灰黑清冷的街上一步一步的走上北門城下去。他的頭腦,為夜來的淫樂與失火時候的雜鬧攪亂了,覺得思想混雜得很。但是在這混雜的思想裏, 他隻見一個紅鼻頭的四十餘歲的男子的身體和海棠的矮小灰白的肉體合在一處,浮在他的眼前。他在遊藝場中感得的那一種孤獨的悲哀,和一種後悔的心思混在一塊,籠罩上他的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