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三嬸好麼?”
這係指去年剛搬出去住在北京的文樸的女人說的,她們妯娌兩個,從去年不見以後,相隔也差不多有一年了。文樸聽了他嫂嫂的這一問,忽而驚震了一下。因為他自從××大學被逐,逃到上海之後,足有兩個多月,還沒有接到他女人的一封信過。他想到了在北京的一家的開銷,和許久沒有錢彙回去的事情,麵上竟現出了一層慘澹的表情來。幸而他嫂嫂在廚下,看不出他的麵色,所以停了一會,他才把國內戰爭劇烈,信息不通的事情說了。
半天的興奮,使文樸於喝了幾口茶,吃了一點點心之後,感到了疲倦,就想上樓去睡去。那樓房本來是他和他女人還住在家裏的時候的臥室。結婚也在這一間房裏結的。他成年的飄流在外頭,他的女人活守著空閨,白天侍候他的母親,晚上一個人在燈下抱了小孩灑淚的痕跡,在灰黑的牆壁上,坍敗的器具上,和龐大的木床上,處處都可以看得出來。文樸看看這些舊日經他女人用過的器具,和壁上還掛在那裏的一張她的照相,心裏就突然的酸了起來。他癡坐在床沿上,盡在呆看著前麵的玻璃窗外的午後的陽光,把睡魔也驅走了,他覺得和他那可憐的女人是永也不能再見,而這一間空房,仿佛是她死後還沒有人進來過的樣子。一層冷寞的情懷和一種沉悶的氛圍氣,重重的壓上他的心來了。
四
文樸在那間臥房裏呆呆的坐在那裏出神,不曉得經了好久,他才聽見樓下仿佛是他母親回來的樣子,嫂嫂在告訴她說:
“三叔回來了,睡在樓上。”
文樸聽了,倒把心定了一定,歎了一口氣,就從他的淒切的回憶世界裏醒了過來,麵上裝著了他特有的那種悲涼的笑容,他就向樓下叫了一聲“娘”!這時候他才知道冬天的一日已經向晚,房內有點黝黑起來了。
走下了樓,洗了手臉,還沒有坐下,他母親就問他這一回有沒有錢帶回來。他聽了又笑了一笑對她說:
“錢倒是有的,可是還存在銀行裏。”
“那麼可以去取的呀!”
“這錢麼,隻有人家好取,而我自家是取不動的,哈哈……”
文樸強裝的笑了半麵,看看他母親的神氣不對,就沉默了下去。
晚飯的時候,文樸和他的母親在洋燈下對酌。他替母親斟上了幾杯酒之後,她的脾氣又發了。
“樸呀樸,你自家想想看,我年紀也老了……你在外邊掙錢掙得很多,我哪裏看見你有一個錢拿回來過?……你自己也要做父母的,倘使你培植了一個兒女,到了掙錢的時候把你丟開,你心裏好過不好過?……你爸爸死的時候……你還隻是軟頭貓那麼的一隻!……你這一種情節這一種情節大約大約總不在那裏回想想看的吧!……”
文樸還隻是含了微笑,一聲也不響,低了頭,拚命的在喝酒,一邊看見他母親的酒杯幹了,他就替她酌上,她一邊喝,一邊講的話更加多起來了:
“樸呀樸,我還有幾年好活?人有幾個六十歲?……你……你有對你老婆的百分之一的心對待我,怕老天爺還要保佑你多掙幾個錢哩!……”
文樸這時候酒也已經有點醉了,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收斂了起來,臉色也有點青起來了。他額上的一條青筋脹了出來,兩邊臉上連著太陽窩的幾條筋,盡在那裏抽動。他母親還在繼續她的數說:
“樸呀樸,你的兒子,可以不必要他去讀書的,……我在痛你呀,我怕你將來把兒子培植大了之後,也和我一樣的吃苦呀!……你的女人……”
文樸聽見她提起了他的女人來,心裏也無端的起了一種悲感,仿佛在和他對酌的,並不是他的母親,她所數說的,也並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他隻覺得麵前有一個人在那裏說,世上有怎樣怎樣的一個男人和怎樣怎樣的一個女人,在那裏受怎樣怎樣的生離之苦。將這一對男女受苦的情形,確鑿的在心眼上刻畫了一回,他忽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被自家的哭聲驚醒了醉夢,他便舉目看了他母親一眼。從珠簾似的眼淚裏看過去,他隻見了許多從淚珠裏反映出來的燈火,和一張小小的,皺紋很多的母親的歪了的臉。他覺得他的老母,好像也受了酒的熏蒸,在那裏哭泣。從坐位裏站了起來,輕輕走上他母親的身邊,他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上,一隻手拍著她的背,含了淚聲,繼續地勸慰她說:
“娘!好啦,……好啦,飯……飯冷了,……您吃飯,……您……您吃飯吧!……”
這時候他們屋外的狹巷裏,正有一個更夫走過,在擊柝聲裏,文樸聽見銅鑼鏜鏜的敲了兩下。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六日
(原載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五日《東方雜誌》半月刊第二十三卷第八號,據《達夫短篇小說集》上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