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樸手裏拿了煙盒,和他朋友一邊談話,一邊走回汽車停著的地方去。他的朋友因為午後有一位外國小姐招他去吃茶,所以於這時候一個人坐汽車出來的,外國小姐的住宅,去此地也不遠了。到了汽車旁邊,他朋友又強要文樸和他一塊兒去,文樸執意不肯,他的朋友也就上車向前開了。開了兩步他朋友又止住了車,回頭來叫文樸說:

“煙盒的夾層裏,還有幾張票子在那裏,請你先用——”

話還沒有說完,他的汽車卻突突的向前飛奔開走了。文樸呆呆的向西站住了腳,隻見夕陽影裏起了一層透明灰白的飛塵,汽車的響聲漸漸地幽了下去,汽車的影子也漸漸地小下去了。

文樸的朋友,本來是英國倫敦大學的畢業生,回國以後,就在北京××銀行當會計主任。朋友的父親,也是民國以來,許多總長中間的一個。在北京的時候,文樸常和他上胡同裏去玩,因此二人的交情,一時也很親密。不過文樸自出京上××城以來,半年多和他還沒有通過一封信,這一次忽漫相逢,在夕陽蒢晚的途中,又在人事常遷的上海,照理文樸應該是十分的喜悅,至少也應該和他在這十裏洋場裏大大喝大鬧的玩幾天的,但是既貧且病的文樸,目下實在沒有這樣的興致了。

文樸慢慢地走近寓所的時候,短促的冬日,已將墜下山去了,西邊的天上,散滿了紅霞。他寓所附近的街巷裏,也滿擠著了些從學校裏回家的小孩和許多從××書局裏散出來的賣知識的工人。天空中起了寒風,從他的腳下,吹起了些泊拉丹奴斯的敗葉和幾陣灰土來,文樸的心裏,不知不覺的感著了一種日暮的悲哀,就在街上的寒風裏站住了。過了一會,看見對麵油酒店裏上了電燈,他也就輕輕地摸上他租在那裏的那間前樓來,想倒在床上,安息一下,可是四麵散放在那裏的許多破舊的書籍,和遠處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陣嘈雜的市聲,使他不住地回憶到少年時候的他故裏的景象上去。把懷中的鐵表拿出來一看,去六點鍾尚有三刻多鍾,又於無意之中,把他朋友留給他的銀盒打開看時,夾層裏,果然有五十餘元的紙幣插在裏頭。他的平穩的腦裏忽而波動起來了。不待第二次的思索,他就從床上站了起來,換了幾件衣服,匆促下樓,一雇車就跑上滬寧火車站去趕乘杭州的夜快車去。

在刻版的時間裏夜快車到了杭州,又照刻版的樣子下了客店,第二天的旁午,文樸的清影,便在倒溯錢塘江而上的小汽船上逍遙了。

富春江的山水,實在是天下無雙的妙景。要是中國人能夠稍為有點氣魄,不是年年爭贓互殺,那麼恐怕瑞士一國的買賣,要被這杭州一帶的居民奪盡。大家隻知道西湖的風景好,殊不知去杭州幾十裏,逆流而上的錢塘江富春江上的風光,才是天下的絕景哩!嚴子陵的所以不出來做官的原因,一半雖因為他的夫人比陰麗華還要美些,然而一大半也許因為這富春江的山水,夠使他看不起富貴神仙的緣故。

一江秋水,依舊是澄藍澈底。兩岸的秋山,依舊在嫋娜迎人。蒼江幾曲,就有幾簇葦叢,幾彎村落,在那裏點綴。

你坐在輪船艙裏,隻須抬一抬頭,劈麵就有江岸烏柏樹的紅葉和去天不遠的青山向你招呼。

到上海之後,吐血吐了一個多月,豪氣消磨殆盡,連伸一個懶腰都怕背脊骨脫損的文樸,忽而身入了這個比圖畫還優美的境地,也覺得胸前有點生氣回複轉來了。

他斜靠著欄杆,舉頭看看靜肅的長空,又放眼看看四麵山上的濃淡的折痕,更向清清的江水裏,吐了幾口帶血的濃痰,就覺得當年初從外國回來的時候的興致,又勃然發作了。但是這一種童心的來複,也不過是暫時的現象,到了船將要近他的故裏的時候,他的心境,又忽而灰頹了起來。他想起了幾百年來的傳習緊圍著的他的家庭,想起了年老好管閑事的他的母親,想起了鄉親的種種麻煩的糾葛,就不覺打了幾個寒噤,把頭接連向左右搖了好幾次。

小汽船停了幾處, 江上的風景,也換了幾回,他的在遠地的時候,總日夜在思念,而身體一到,就要使他生出恐怖和厭惡出來的故鄉近在目前了。汽笛叫了一聲,轉過山嘴,就看得見許多縱橫錯落緊疊著的黑瓦白牆的房屋,沿江岸圍聚在那裏。計算起來,這城裏大約也有三四千家人家的光景。靠江岸一帶,樣子和二三十年前一樣。無論那一塊石頭,那一間小屋,文樸都還認得。雖則是正午已過,然而這小縣城裏,仿佛也有幾家遲起的人家,有幾處午飯的炊煙,還在晴空裏繚繞。

文樸臉上,仍複是含了悲涼的微笑,在慢慢的跟著了下船的許多人,走上碼頭,走回家去。文樸的家,本來就離船碼頭不遠,他走到了家,從後門開了進去,隻有他的一位被舊式婚姻所害,和他的哥哥永不同居的嫂嫂,坐在廚房前的偏旁起坐室裏做針線。

“嗬,三叔,你回來了麼?”

她見了文樸,就這樣帶著驚喜的叫了起來。文樸對她隻是笑笑,略點了一點頭,輕咳了幾聲,他才開始問嫂嫂說:

“我娘呢?”

“上新屋去監工去了。”她一邊答應,一邊就站起來,往廚下去燒茶和點心去。文樸坐著的這間起坐室,本來就在廚房前頭,隻隔了一道有門的薄板壁,所以他嫂嫂雖在起火燒茶,同時也可和文樸接談。文樸從嫂嫂的口中,聽得了許多家裏的新造房屋等近事,一邊也將他自己這幾個月的生活,和病狀慢慢的報告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