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是的,一揚手就來,和北平洋車一樣。這兒洋車少而貴;幾毛錢便可坐汽車,人多些便和洋車價相等。開車的俄國人居多,開得“棒”極了;拐彎,倒車,簡直行所無事,還讓你一點不擔心。巴黎倫敦自然有高妙的車手,但車馬填咽,顯不出本領;街上的Taxi有時幾乎像驢子似的。在這一點上,哈爾濱要強些。胡適之先生提倡“汽車文明”,這裏我是第一次接觸汽車文明了。上海汽車也許比這兒多,但太貴族了,沒有多少意思。此地的馬車也不少,也賤,和五年前南京的馬車差不多,或者還要賤些。
這裏還有一樣便宜的東西,便是俄國菜。我們第一天在一天津館吃麵,以為便宜些;那知第二天吃俄國午餐,竟比天津館好而便宜得多。去年暑假在上海,有人請吃“俄國大菜”,似乎那時很流行,大約也因為價廉物美吧。俄國菜分量多,便於點菜分食;比吃別國菜自由些;且油重,合於我們的口味。我們在街上見俄國女人的脛癡肥的多,後來在西伯利亞各站所見也如此;我們常說,這怕是菜裏的油太重了吧。
最後我要說鬆花江,道裏道外都在江南,那邊叫江北。江中有一太陽島,夏天人很多,往往有帶了一家人去整日在上麵的。島上最好的玩意自然是遊泳,其次許就算劃船。我不大喜歡這地方,因為毫不整潔,走著不舒服。我們去的已不是時候,想下水洗浴,因未帶衣服而罷。島上有一個臨時照相人。我和一位徐君同去,我們坐在小船上讓他照一個相。岸邊穿著遊泳衣的俄國婦人孩子共四五人,跳跳跑跑地硬擠到我們船邊,有的浸在水裏,有的爬在船上,一同照在那張相裏。這種天真爛漫,倒也有些教人感著溫暖的。走方照相人,哈爾濱甚多,中國別的大都市裏,似未見過;也是外國玩意兒。照得不會好,當時可取,足以紀念而已。從太陽島劃了小船上道外去。我是剛起手劃船,在北平三海來過幾回;最痛快是這回了。船夫管著方向,他的兩槳老是伺候著我的。槳是洋式,長而勻稱,支在小鐵叉上,又穩,又靈活;槳片是薄薄的,彎彎的。江上又沒有什麼萍藻,顯得寬暢之至。這樣不吃力而得討好,我們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第二天我們一夥兒便離開哈爾濱了。
此信八月三十一在西伯利亞車中動手寫,直耽擱到今日才寫畢。在時間上,不在篇幅上,要算得是一通太長的信了,一切請原諒罷!
弟自清,1931年10月8日,倫敦。
(二)
聖陶兄:
這一回說給你我們過西伯利亞的情形。
平常想到西伯利亞,眼前便仿佛一片莽莽的平原,黯淡的斜陽照著,或者凜冽的北風吹著,或者連天的冰雪蓋著。相信這個印象一半從《束力勒歌》來,一半從翻譯的小說來;我們火車中所見,卻並不如此驚心動魄的——大概是夏天的緣故罷。荒涼誠然不錯,但沿路沒有童山,千裏的青綠,倒將西伯利亞化作平常的郊野了。隻到處點綴著木屋,是向所未見。我們在西伯利亞七日,有五天都下雨;在那牛毛細雨中,這些微微發亮的木屋是有一種特別的調子的。
頭兩天是晴天,第一天的落日真好看;隻有那時候我們承認西伯利亞的偉大。平原漸漸蒼茫起來,它的邊際不像白天分明,似乎伸展到無窮盡的樣子。隻有西方一大片深深淺淺的金光,像是一個海。我們指點著,這些是島嶼;那些是船隻,還在微風中動搖著呢。金光炫爛極了,這地上是沒有的,勉強打個比喻,也許像熊熊的火焰吧,但火焰究意太平凡了,那深深淺淺的調子,倒有些像名油畫家的畫板,濃一塊淡一塊的;雖不經意,而每一點一堆都可見他的精神,他的姿態。那時我們說起“霞”這個名字,覺得聲調很響亮,恰是充滿了光明似的。又說到“晚霞”;“晚”的聲調帶一些冥沒的意味,便令人有“已近黃昏”之感。L君說英文中無與“霞”相當的字,隻能叫做“落日”;若真如此,我們未免要為英國人悵惘了。
第二天傍晚過貝加爾湖;這是一個大大有名的湖,我所渴想一看的。記起郭沫若君的詩裏說過蘇武在貝加爾湖畔牧羊,真是美麗而悲涼的想像。在黯淡的暮色中過這個寂寞的湖,我不禁也懷古起來了。晚餐前我們忽見窗外很遠的一片水;大家猜,別是貝加爾湖吧?晚餐完時,車已沿著湖邊走了。向北望去,隻見渺渺一白,想不出那邊還有地方。這湖單調極了。似乎每一點都同樣的平靜,沒有一個帆影,也沒有一個鳥影。夜來了,這該是死之國吧?但我還是坐在窗前呆看。東邊從何處起,我們沒留意;現在也像西邊一樣,是無窮的白水。車行兩點多種,貝加爾湖依然在窗外;天是黑透了,我走進屋內,到底不知什麼時候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