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不是選精揀肥的,它是兼容並包的。說某些經驗宜於藝術,某些經驗不宜於藝術,是沒有這回事的。任何劇烈的,沉思的,肉感的,奇怪的,討厭的經驗,隻須人要求認識,都可以用上藝術的工夫。如果所有的藝術都這樣,藝術的一體的詩便也這樣。沒有某些“種”經驗是詩所專有的;換句話說,詩使人認識的經驗,並不是詩所獨專的。詩使人認識的經驗可以是“屬於”任何事情的經驗。像詩這種藝術所時常用的,這經驗可以是愛的經驗,或者神的意念,或者死,或者現世界的美——這美是常在的,可是對於每一新世代又常是新奇的。但這經驗也可以是,而且時常是,一種很不同的經驗。它可以是一種強烈的經驗,需要強烈的詩句,需要驚人的詩的聯想,需要緊縮的詩的描述,需要咒語般的詩的詞兒。它可以是一種經驗,強烈性如此之大,隻有用相當的強烈性的安排才能使它成形,像緊張的飛,使翅子的振動有形有美一樣。

詩對於劇烈的情感的作用,像結晶對於煉鹽,方程式對於複雜的思想一般——舒散,認明,休止。詞兒有不能做到的,因為它們隻能說;韻律與聲音有不能做到的,因為它們不能說;詩卻能做到詞兒、韻律與聲音所不能做到的,因為它的聲音和文詞隻是一種咒語。隻有詩能以吸收推理的心思,能以解放聽覺的性質,能以融會感覺表麵的光怪陸離;這樣,人才能授受強烈的經驗,認識它,知道它。隻有詩能將人們最親密因而最不易看出的經驗表現在如此的形式裏,使讀著的人說:“對了……對了……是像那樣……真是像那樣。”

所以,如果詩是藝術,便沒有一種宗教的規律,沒有一種批評的教條,可以將人們的政治經驗從詩裏除外。隻有一個問題:我們時代的政治經驗,是需要詩的強烈性的、那種強烈的經驗嗎?我們時代的政治經驗,是像詩,隻有詩,所能賦形,所能安排,所能使人認識的經驗,同樣私人的,同樣直接的,同樣強烈的那種經驗嗎?

在我們已經不是年輕人的生活中,過去有時候政治經驗既不是親密的,也不是私人的,也無所謂強烈的。在大戰以前的年代,政治是外麵的事情,在人們生活裏不占地位,隻像遊戲、娛樂、辯論比賽似的。一個人生活在他的屋子裏,他的街市裏,他的朋友裏;政治是在別的地方。公眾世界是公眾世界;私有世界是私有世界。那時候詩隻與私有世界發生交涉。詩說到公眾世界時,隻從私的方麵看;例如表現國家的公共問題,卻隻說些在王位的私有的神秘一類話。要不,它便放棄了詩的權利,投入國家的政治服務裏了,像吉伯齡和不列顛帝國派詩人所曾做的。

三十年前,公眾世界是公眾世界,私有世界是私有世界,這是真的;三十年前,詩就性質而論,與公眾世界絕少交涉,也是真的。但到了今天,這兩種情形並不因此還靠得住。的確,不但我們親眼看見,說話有權威的人也告訴我們,三十年前是真的,現在靠不住了,而且和真理相反了。達馬斯·曼(Thomas Mann)告訴我們,二十年前他寫《一個非政治的人的感想》的時候,他在“自由”和“文化”的名字之下,用全力反對政治活動;現在他卻能看出,“德國資產階級想著文化人可以是非政治的,是錯了……政治的生活和社會的生活是人的生活的部分;它們屬於人的問題的全體,必得放進那整個兒裏。”我們也已開始看出這一層。我們也已開始知道,再不是公眾世界在一邊,私有世界在一邊了。

的確,和我們同在的公眾世界已經“變成”私有世界了,私有世界已經變成公眾的了。我們從我們旁邊的那些人的公眾的多數的生活裏,看我們私有的個人的生活;我們從我們以前想著是我們自己的生活裏,看我們旁邊那些人的生活。這就是說,我們是活在一個革命的時代;在這時代,公眾生活衝過了私有的生命的堤防,像春潮時海水衝進了淡水池塘將一切都弄鹹了一樣。私有經驗的世界已經變成了群眾、街市、都會、軍隊、暴眾的世界。眾人等於一人、一人等於眾人的世界,已經代替了孤寂的行人、尋找自己的人、夜間獨自呆看鏡子和星星的人的世界。單獨的個人,不管他願意與否,已經變成了包括著奧地利、捷克斯拉夫、中國、西班牙的世界的一部分。一半兒世界裏專製魔王的勝利和民眾的抵抗,在他是近在眼前,像爐台兒上鍾聲的滴答一般。他的早報裏所見的事情,成天在他的血液裏攪著;馬德裏、南京、布拉格這些名字,他都熟悉得像他亡故的親友的名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