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工作難是真的。在一切時代,詩的組織的工作都是難的;如果所要安排的現象,以切近而論是私有的,以形式而論又是公眾的,那麼,這工作便差不多是人所不能堪的難。無論一些作詩的人怎麼說,詩總不是一種神魔的藝術;詩人像別人一樣,在能使人了解之先,自己必得了解才成。他們自己得先看清經驗的形狀和意義,才能將形狀和意義賦給它。我們各行人中間,也有少數知道我們所生活的時代的形狀和意義的。但是一團糟的無條理的知覺和有條有理的詩的知覺不同之處,便是詩的動作不同之處;這詩的動作,無論看來怎麼敏捷,怎麼容易,怎麼愉快,卻實在是一件費力的動作,和人所能成就的別的任何動作一樣。這動作沒有助力,沒有工具,沒有儀器,沒有算學,沒有六分儀;在這動作裏,隻是一個人獨自和現象奮鬥著,那現象是非壓迫它不會露出真確的麵目的。希臘布羅都斯(Proteus)(善變形的牧海牛的老人——譯者)的神話是這工作的真實的神話。詩人奮鬥是要將那活東西收在網裏,使它不能變化,現出原形給人看——那原形就是神的形。
從他身上落下了那張獸皮,那海牛的形狀,那魚的朱紅色,那鯊魚的皺皮,那海豹的眼和海水淹著的脖子,那泡沫的影子,那下潛的鰭——他徒然的逃遁所用的那一切騙術和偽計:
他被變回他自己,海水浸得光滑滑的,還濕淋淋的呢,神給逮住了,躺著,赤裸裸的,在捕拿的網裏。
的確,奮鬥者要強迫那假的現象變成真的,在像我們這樣的時代是特別難。所要壓迫的神,是我們從不曾見過的,甚至於那些現象,也是我們不熟悉的,那麼,擋著路的不但是一個難字了。同樣難的工作,從前人做成過,而且不獨莎士比亞一人。詩的特殊的成就不僅限於最偉大的詩人,次等的人的作品裏也見得出。
現代詩所以不能將我們時代的經驗引進詩的認識裏,真正的解釋是在始終管著那種詩的種種影響的性質上和形成那種詩的種種範型的性質上。更確切些說,真正的解釋是在這件事實上:我們稱為“現代”的詩——也就是我們用“近代”這名稱的詩——並不真是現代的或者近代的:它屬於比我們自己時代早的時代;它在種種需要之下形成,那些需要並不是我們的。這種詩在它法國的淵源裏,是屬於魏爾倫(Venlaine)和拉浮格(Laforgue)以及前世紀末尾二十年;在它英國的流變裏,是屬於愛略忒(T.S.Eliot)和愛斯拉·滂德(Ezra Pound)以及本世紀開頭二十年。這種詩不是在我們自己世界的種種“人的”“政治的”影響之下形成的,而是在大戰前的世界的種種“文學的”影響之下形成的。
我們所稱為“現代”的詩,原來是,現在還是,一種“文學的叛變”的詩。這樣的詩適於破壞經驗之種種舊的詩的組織,而不適於創造經驗之種種新的詩的組織。人的普遍經驗一代一代變化,詩裏經驗的種種組織也得變化。但是種種新的組織決不是一些新的起頭,新的建設;它們卻常是些新的改造。它們所用的物質材料——詞兒、重音、字音、意義、文理——都是從前用過的:從前人用這些材料造成一些作品,現在還站得住。要用它們到新作品裏,先得將它們從舊的三合土裏打下來,從舊的釘子上撬下來。因為這個理由,詩裏的種種改革,像別的藝術裏種種改革一般,都是必需的,而且是必然會來的。凡是新世代的經驗和前世代的經驗相差如此之遠,以致從前有用的種種“經驗的組織”都成無用的時候;凡是要求著一種真不同的“經驗的組織”的時候;種種舊組織是先得剝去、卸下的。
四
英國的“近代詩”,像它的法國胞胎象征派的詩似的,都是這種詩。法國號稱象征派的詩人們有一件事,隻有一件事,是共同的——他們都恨巴那斯派(Panasse)形式的、修飾的詩,“那有著完密的技巧,齊整的詩行,複雜的韻腳,以及希臘、羅馬、印度的典故的”。他們的共同目的是,如魏爾倫所說,“要扭轉‘流利’的脖子”。
滂德是美國詩人中第一個確可稱為“近代”的詩人;他也恨修飾,也是一個扯尾巴的人。滂德是破壞大家,是拆卸暗黃石門麵的大家,是推倒仿法國式的別墅、仿峨特式的鐵路車站的大家。他是個拆卸手;在他看,不但緊在他自己前一代的已經從容死去的詩,就連接受那種詩的整個兒世界,都是廢物,都沒道理,都用得著鐵棍和鐵錘去打碎。他是個炸藥手;他不但恨那《喬治詩選》與大戰前一些年的太多的詩,並且恨整個兒愛德華時代的“經驗的組織”——從那時代以來,所有的經驗與大部分的詩都由那組織裏漏出,像家庭用舊的沙發裏漏出的馬毛一樣,沒有別的,隻顯著一種硬而脆的形狀,狗都不願上去,甚至戀人們也不願坐。他像他自己說拉浮格的話,是一個精細的詩人,一個解放各民族的人,一個紐馬·滂皮留斯(Numa Pompillius)(傳說中羅馬古代的王,相傳他在混亂中即位,愛和平,製定種種禮拜儀式與僧侶規律,有助於宗教甚大——譯者),一個光之父。他夜間做夢,總夢見些削去修飾的詞兒,那修飾是使它們陳舊的;總夢見些光麵兒沒油漆的詞兒,那油漆曾將它們塗在金黃色的柚木上;總夢見些反剝在白鬆木上、帶著白鬆香氣的詞兒。他以前是,現在還是,雜亂的大地之偉大的清除人之一,如果新世代不從這些方麵看他,那是因為新世代不知道他所摧毀的建築物。他的那些詩,現在隻是些蓋著舊建築的牆上的裝飾了,以前卻一度是些工具——一些用來破壞的、帶鉤的鐵棍,大頭的鐵錘,堅利的鋼鑿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