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賞跟行動分得開,欣賞有時可以影響行動,有時可以不影響,自己有分寸,做得主,就不至於糊塗了。讀了武俠小說就結伴上峨眉山,的確是糊塗。所以培養欣賞力同時得培養批判力:不然,“有毒的”東西就太多了。然而青年人不願意接受有些古書和古文學,倒不一定是怕那“毒”,他們的第一難關還是語言文字。
打通了語言文字這一關,欣賞古文學的就不會少,雖然不會趕上欣賞現代文學的多。語體翻譯的外國古典可以為證。語體的舊小說如《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儒林外史》,現在的讀者大概比二三十年前要減少了,但是還擁有相當廣大的讀眾。這些人欣賞打虎的武鬆,焚稿的林黛玉,卻一般的未必崇拜武鬆,尤其未必崇拜林黛玉。他們欣賞武鬆的勇氣和林黛玉的癡情,卻嫌武鬆無知識,林黛玉不健康。欣賞跟崇拜也是分得開的。欣賞是情感的操練,可以增加情感的廣度、深度,也可以增加高度。欣賞的對象或古或今,或中或外,影響行動或淺或深,但是那影響總是間接的,直接的影響是在情感上。有些行動固然可以直接影響情感,但是欣賞的機會似乎更容易得到些。要培養情感,欣賞的機會越多越好;就文學而論,古今中外越多能欣賞越好。這其間古文和外國文學都有一道難關,語言文字。外國文學可用語體翻譯,古文學的難關該也不難打通的。
我們得承認古文確是“死文字”,死語言,跟現在的語體或白話不是一種語言。這樣看,打通這一關也可以用語體翻譯。這辦法早就有人用過,現代也還有人用著。記得清末有一部《古文析義》,每篇古文後邊有一篇白話的解釋,其實就是逐句的翻譯。那些翻譯夠清楚的,雖然羅唆些。但是那隻是一部不登大雅之堂的啟蒙書,不曾引起人們注意。“五四”運動以後,整理國故引起了古書今譯。顧頡剛先生的《盤庚篇今譯》(見《古史辨》),最先引起我們的注意。他是要打破古書奧妙的氣氛,所以將《尚書》裏詰屈聱牙的這《盤庚》三篇用語體譯出來,讓大家看出那“鬼治主義”的把戲。他的翻譯很謹嚴,也夠確切;最難得的,又是三篇簡潔明暢的白話散文,獨立起來看,也有意思。近來郭沫若先生在《由周代農事詩論到周代社會》一文(見《青銅時代》)裏翻譯了《詩經》的十篇詩,風雅頌都有。他是用來論周代社會的,譯文可也都是明暢的素樸的白話散文詩。此外還有將《詩經》、《楚辭》和《論語》作為文學來今譯的,都是有意義的嚐試。這種翻譯的難處在乎譯者的修養;他要能夠了解古文學,批判古文學,還要能夠照他所了解與批判的譯成藝術性的或有風格的白話。
翻譯之外,還有講解,當然也是用白話。講解是分析原文的意義並加以批判,跟翻譯不同的是以原文為主。筆者在《國文月刊》裏寫的《古詩十九首集釋》,葉紹鈞先生和筆者合作的《精讀指導舉隅》(其中也有語體文的講解),浦江清先生在《國文月刊》裏寫的《詞的講解》,都是這種嚐試。有些讀者嫌講得太瑣碎,有些卻願意細心讀下去。還有就是白話注釋,更是以讀原文為主。這雖然有人試過,如《論語》白話注之類,可隻是敷衍舊注,毫無新義,那注文又羅裏羅唆的。現在得從頭做起,最難的是注文用的白話,現行的語體文裏沒有這一體,得創作,要簡明樸實。選出該注釋的詞句也不易,有新義更不易。此外還有一條路,可以叫做擬作。謝靈運有《擬魏太子鄴中集》,綜合的擬寫建安詩人,用他們的口氣作詩。江淹有《雜擬詩》三十首,也是綜合而扼要的分別擬寫曆代無名的五言詩人,也用他們自己的口氣。這是用詩來擬詩。英國麥克士·比羅姆著《聖誕花環》,卻以聖誕節為題用散文來綜合的扼要的擬寫當代各個作家。他寫照了各個作家,也寫照了自己。我們不妨如法炮製,用白話來嚐試。以上四條路都通到古文學的欣賞;我們要接受古代作家文學遺產,就可以從這些路子走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