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教育現狀裏,在實施這種教育的學校裏,校長與教師間,教職員與學生間,一般的關係又如何呢?這可以一言蔽之,就是“待遇異等”!有操縱的實力的教師與有教授的實力的教師,校長前程有關欲相倚重,自然特別看待;其餘卻就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了!雖是可有可無,在校長卻也不無有用。別人送十二月薪俸,這類人不妨和他們說明,少送一個月或兩個月;別人照關約所定數目送薪,這類人有時不妨打個扣頭——若反抗時,下學期可以請他走路!這些油,不用說都是校長來揩了;豈不是“有用”麼?至於教師與教師之間,當然也無善狀可言。他們決不讀書,更無研究,課餘之暇,隻有嫖嫖,賭賭,吃吃,以遣時日,在內地裏,教師們的嫖賭,是沒有什麼的;他們更可猖狂無忌了。此外還有討小老婆,也是近來教師們常有的事。再說教師之於學生,往往依年級為寬嚴,視勢力為厚薄。四年級學生,相待最是客氣,三年級就差了,二年級一年級更差了!一班之中,會搗亂的,會說話的,常能得教師的青睞,遇事總讓他三分!這種種情形,我想可以稱為“階級教育”吧!
以上所述的現象,都因一般教育者將教育看作一種手段,而不看作目的,所以一糟至此!校長教師們既將教育看作權勢和金錢的階梯;學生們自然也將教育看作取得資格的階梯;於是彼比都披了“教育”的皮,在變自己的戲法!戲法變得無論巧妙與笨拙,教育的價值卻已絲毫不存!教育的價值是在培養健全的人格,這已成了老生常談了。但要認真培養起來,那卻談何容易!第一教育者先須有“培養”的心,坦白的,正直的,溫熱的,忠於後一代的心!有了“培養”的心,才說得到“培養”的方法。像以上所說的校長教師們,他們口頭上雖也有健全的人格,但心裏絕沒有健全的人格的影子!他們所有的,隻是政客的縱橫捭闔的心!如何利用別人,如何愚弄別人,是他們根本的態度!他們以教育為手段,同時也以別人為手段。以“人”為手段,實在最可惡!無論當做殺人的長刀,無論當做護身的藤牌,總之隻是一件“東西”而已!這樣,根本上取消了別人與自己對等的人格!而自己的人格,因此也受了損傷;看別人是東西,他的人格便已不健全了!再進一步說,他自己的人格也隻作為權勢與金錢的手段罷了!所以就“人格”而論,就“健全的人格”而論,利用者與被利用者,結果是兩敗俱傷!康德說得好,人總須彼此以“目的”相待,不可相視作“手段”;他希望將來的社會是一個“目的國”。我想至少學校是“目的國”,才有真教育可言!
不足與言教育的,我們內地裏有些校長與教師,我們真也不能與言,不必與言了。但前文所謂上等教育人材的,又如何呢?我意現在有許多號稱賢明的校長教師,都可列在這一等內。他們心目中的教育,可以三語括之:課功,任法,尚嚴。課功是指注重事功而言。如設備求其完善,學業成績求其優良,畢業生願升學與能升學(能考入大學專門)的,求其多,體育成績於求優良之外,更求其能勝人:都是所謂課功。事功昭著於社會,教育者之責便已盡了。因為要課功,便須講效率,便不得不有種種法則以督促之。法則本身是沒有力量的,於是必假之以權威。權威有鞭策之功;於是愈用愈愛用,而法則便成了迷信了!在任權信法的環境中,尚嚴是當然的。因為尚嚴,所以要求整齊劃一;無論求學行事,無論大小,差不多都有一個定格,讓學生們鑽了進去。江蘇有一個學校,乃至連學生剪發的事都加規定;他們隻許剪平頂。不許剪他種樣子,以表示樸實的校風。抱以上這三種見解而從事於教育的人,我也遇過幾個。他們有熱心與毅力,的確將教育看作一件正正經經的事去辦,的確將教育看作一種目的。
他們的功績,的確也不錯。我們鄰省的教育者,有許多是這種人。但我總覺他們太重功利了,教育被壓在沉重的功利下麵,不免有了偏枯的顏色。我總覺得“為學”與“做人”,應當並重,如人的兩足應當一樣長一般。現在一般號稱賢明的教育者,卻因為求功利的緣故,太重視學業這一麵了,便忽略了那一麵;於是便成了跛的教育了。跛的教育是不能行遠的,正如跛的人不能行遠一樣。功利是好的,但是我們總該還有超乎功利以上的事,這便是要做一個堂堂的人!學生們入學校,一麵固是“求學”,一麵也是學做人。一般人似未知此義,他們隻曉得學生應該“求學”罷了!這實是一個很重要的誤會,而在教育者,尤其如是。一般教育者都承認學生的知識是不完足的,但很少的人知道學生的品格也是不完足的。(其實“完人”是沒有的;所謂“不完足”,指學生尚在“塑造期”Plastic,無一定品格而言;——隻是比較的說法。)他們說到學生品性不好的時候,總是特別搖頭歎氣,仿佛這是不應有的事,而且是無法想的事。其實這與學業上的低能一樣,正是教育的題中常有的文章;若低能可以設法輔導,這也可以設法輔導的,何用特別搖頭歎氣呢?要曉得不完足才需來學,若完足了,又何必來受教育呢?學生們既要學做人,你卻單給以知識,變成了“教”而不“育”,這自然覺得偏枯了。為學生個人的與眼前浮麵的功利計,這原未嚐不可,但為我們後一代的發榮滋長計,這卻不行了。機械的得著知識,又機械的運用知識的人,人格上沒有深厚的根基,隻隨著機會和環境的支使的人,他們的人生的理想是很模糊的,他們的努力是盲目的。在人生的進路上,他們隻能亂轉一回,不能向前進行;發榮滋長,如何說得到呢?“做人”是要逐漸培養的,不是可以按鍾點教授的。所謂“不言之教”,“無聲之誨”,便是說的這種培養的工夫。要從事於此;教育者先須有健全的人格,而且對於教育,須有堅貞的信仰,如宗教信徒一般。他的人生的理想,不用說,也應該超乎功利以上。所謂超乎功利以上,就是說,不但要做一個能幹的,有用的人,並且要做一個正直的,坦白的,敢作敢為的人!——教育者有了這樣的信仰,有了這樣的人格,自然便能夠潛移默化,“如時雨化之”了;這其間也並無奧妙,隻在日常言動間注意。但這個注意卻不容易!比辦事嚴明,講解詳晰要難得許多許多,第一先須有溫熱的心,能夠愛人!須能愛具體的這個那個的人;不是說能愛抽象的“人”。能愛學生,才能真的注意學生,才能得學生的信仰;得了學生的信仰,就是為學生所愛。那時真如父子兄弟一家人,沒有說不通的事;感化於是乎可言。但這樣的愛是須有大力量,大氣度的。正如母親撫育子女一般,無論怎樣瑣屑,都要不辭勞苦的去做,無論怎樣哭鬧,都要能夠原諒,這樣,才有堅韌的愛;教育者也要能夠如此任勞任怨才行!這時教育者與學生共在一個“情之流”中,自然用不著任法與尚嚴了。法是力量小的人用的;他們不能以全身奉獻於教育,所以不能愛——於是乎隻能尋著權威,暫資憑借。但權威是冷的,權威所寓的法則也是冷的;它們最容易造成虛偽與呆木的人!操行甲等而常行偷竊的學生,是各校常見的。循規蹈矩,而庸碌無用,但能做好好先生的學生,也是各校常見的。這都是任法尚嚴的流弊了。更有一件,權威最易造成或增加誤會;它不但不能使人相親相愛,反將使人相忌相恨!我曾見過江蘇一個校長,他的熱心毅力,我至今仍是佩服。但他任法尚嚴,卻使他的熱心毅力一概都埋沒了!同事們說他太專,學生們說他太嚴;沒有說他好處的!他於是成了一個孤獨的人。後來還起了一次風潮,要驅逐他去職!這就是權威的破壞力!我以為權威絕對用不得;法則若變成自由的契約,依共同的意誌而行,那還可存;總之,最要緊的還是人,是人的心!我對於那些號稱賢明的教育者所持的功利見解,不以為不好,而以為不夠;我希望他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