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破產了!

什麼詩!簡直是:

嚕嚕蘇蘇的講學語錄;瑣瑣碎碎的日記簿;零零落落的感慨詞典!”

這首“新詩”登在三四年前的《青光》上;作者的名字,我沒有抄下來,不知是誰。我保存這點東西的意思,一小半因為這短短的五行話頗有趣味,一大半因為“新詩破產”的呼聲,值得我們深切的注意。其實“新詩破產”的憂慮,也並非在這首“新”詩裏才有;較早的《青光》裏,我記得,至少還有一段,也是為新詩擔憂的。那是說,有一個學生,一心一意要做新詩人;終日不作他事,隻伏在案上寫詩——一禮拜便寫成了一本集子!

跟著的按語,大約是“這還了得!”之類。

據我所知道,新文學運動以來,新詩最興旺的日子,是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三這四年間。《嚐試集》是一九一九出版的,接著有《女神》等等;現在所有的新詩集,十之七八是這時期內出版的。這時期的雜誌、副刊,以及各種定期或不定期的刊物上,大約總短不了一兩首“橫列”的新詩,以資點綴,大有飯店裏的“應時小吃”之概。但同時仍有許多人懷疑新詩;這自然不能免的。胡適之先生在一九一九年寫的《談新詩》裏說:

“……隻有國語的韻文——所謂‘新詩’——還脫不了許多人的懷疑。但是現在做新詩的人也就不少了。報紙上所載的,自北京到廣州,自上海到成都,多有新詩出現。”

做新詩的人之多,是實在的;而且自此年後,更是有加靡已。“許多人的懷疑”(即使是讚成“國語的散文”的人),也是實在的;但這隻是一種潛勢力,尚不曾打出鮮明的旗幟。

直到一九二二年一月,《學衡》出版,才有胡先先生《評嚐試集》一文,係統地攻擊新詩。他雖然出力攻擊,但因他的立場是“古學主義”(即古典主義),逆著時代而行,故似乎並未發生什麼影響。真正發生影響的議論,是隔了一年才有的。這時新文學主義者自己,有了非難新詩的聲音,而且愈來愈多。這種“蕭牆之禍”甚是厲害,新詩無論如何,看起來總似乎已走上了“物極必反”的那條老路。我上文所舉兩例,正在這些時候發見。

但這些還隻是箴新詩末流之失;更有人進一步懷疑於新詩之存在。例如丁西林先生,我們有許多人讀過他國語的小說和戲劇,他就是個根本反對新詩的人。他在獨幕劇《一隻馬蜂》裏,有一段巧妙的對話;看他借了吉先生的口,怎樣攻擊新詩:

“吉老太太現在這班小姐們,真教人看不上眼,不懂得做人。不懂得治家。我不知道她們的好處在什麼地方?

“吉先生她們都是些白話詩。既無品格,又無風韻。

傍人莫名其妙,然而她們的好處,就在這個上邊。

“老太太我問你,你這樣的人也不好,那樣的人也不好,舊的你說她們是八股文,新的你又說她們是白話詩。……“吉是的,同樣的沒有東西,沒有味兒。”

《一隻馬蜂》最初是登在一九二三年十月份的《太平洋》上麵;那時前後,各方麵非難的話還很多,我現在不能遍引。

在“四麵楚歌”中,新詩的中衰之勢,一天天地顯明。雜誌上,報紙上,漸漸減少了新詩的登載,到後來竟是鳳毛麟角了。偶然登載,讀者也不一定會看;即使是零零落落的幾行,也會跨了過去,另尋別的有趣的題目。而去年據出版新詩集最多的上海亞東圖書館中人告訴我,近年來新詩集的銷行,也迥不及從前的好。總之,新詩熱已經過去,代它而起的是厭倦,一般的厭倦。這時候本來懷疑新詩的人不用說,便是本來相信新詩的人,也不免有多少的失望。他們想,新詩或者真沒有足以自存的地方,真如胡先先生所詛咒的“微末之生存”吧?新詩或者真要“破產”吧?在這滿飛著疑問號的新詩壇上,我碰到好幾位朋友;他們都很納悶,暫時不願談到此事——他們覺得這個謎是不容易猜的。隻有我的一個學生曾來過一封信,他說:

“我看近來國人對於詩的觀念,漸漸有些深沉,而不敢妄作。這不知是好還是壞的現象?但也許並不是深沉,‘血呀淚呀花呀’,或是歌不出別的法門來了。所以如聞一多的《漁陽曲》、《七子之歌》、《白薇曲》之類,力想別開門徑,而表示豪漫深沉。然而也不容易!所以有時不得不歎惜詠歌之將盡。……我想白話運用於文學,似乎有問題。我極願現時的白話再改進;不過自己沒有成績之先,未免是漂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