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篇中頗有些前後不能一貫的地方:最明顯的是李克這個人。第四節裏既然將他寫成那樣一個玩世派,第十節裏卻又寫得他那樣熱心國事,還力勸靜女士到漢口去。這已是參差了。而靜女士到了漢口,竟不曾看見李克的影子——下文竟不提李克隻字。這不是更奇麼?既如此,第十節裏那番話,又何必讓他來說?還有,結束的地方,我看實在是“不了了之”。說是了,原也可以;但說是不曾了,或者更確當些。這不是一個有機的收場。自然,這與全篇結構是連帶著的;全體鬆懈,這兒便也收束不住。尤其是那“少年軍官”的重行從軍,與其說是一個故事的終局,還不如說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從全篇的情調說,這或者是必要的,“幻滅”之終於是“幻滅”,或就在此。但從文字說,這隻是另生枝節;——索性延長些,讓那少年軍官戰死,倒許好些。那才是真的“幻滅”。我並且覺得那“神經質的女子”和那“少年軍官”暫時的團圓,也可不必的;那樣,“幻滅”的力量,當更充足些。

不過作者在這裏或者參加了本人的樂觀與希望,也未可知。這個是我們可以同情的;隻就文論文,終覺不安罷了。此外,篇中敘述用的稱呼不一致,也是小疵,如靜女士,時而稱章女士,時而稱靜之類。

據說本篇還是作者的處女作,所給與我們的已是不少;我想以後他會給我們更多的。

二桂山先生的《夜》(《小說月報》18卷10號》)這是上海的一件黨案;但沒有一個字是直接敘述這件黨案的。

一個晚上,一位老婦人獨自撫慰著哭叫“媽媽呀……媽媽呀……”的她的外孫;一壁等候著阿弟的關於她女兒的信息。阿弟回來了,說出一個“弟兄”帶著他在黑暗裏到野外去認了他的甥女甥婿的棺木的號數的事。他一麵報告,一麵想著適才可怕的經驗。自然,這些可怕的經驗,他是不能說給他姊姊的。可是老婦人已經非常激憤了;她是初次聽到凶信,就不時地憤激著的。她並不懂得做教員的、她的女兒女婿的事,隻是覺得他們不該“那個”吧了。結局是阿弟拿出他倆托那“弟兄”轉交的一個字條,念給她聽:說“無所恨,請善視大男”——他們的孩子,老婦人在抱著的。婦人也看了字條,雖然她不識字。她找著了新路;她“決定勇敢地再擔負一回母親的責任”。這便是她今後的一切。

我所轉述的,隻算是沒有肉的骨架;但也可窺見一斑了。

我說這真可稱得完美的短篇小說。布局是這樣錯綜,卻又這樣經濟:作者借了老婦人、阿弟、“弟兄”三個人,隱隱綽綽,零零碎碎,隻寫出這件故事的一半兒,但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件故事的首尾,並且知道了那一批,一大批的黨案全部的輪廓;而人情的自然的親疏,我們也可深切地感著。

作者巧妙地用了回想與對話暗示著一切。從老婦人的回想裏,我們覺得“那個”了的她的女兒女婿,真是怎樣可愛的一對,而竟“那個”了,又怎樣地可惜。最使老婦人難堪的,是那孩子的哭,當他叫著“媽媽呀……媽媽呀……”的時候:

“這樣的哭最使老婦人傷心又害怕。傷心的是一聲就如一針,針針刺著自己的心。害怕的是屋牆很單薄,左右鄰舍留心一聽就會起疑念。然而給他醫治卻不容易;一句明知無效的‘媽媽就會來的’,戰兢兢地說了再說,隻使大男哭得更響一點,而且張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四望,看媽從那裏來。”

這一節分析老婦人的心理,甚是細密。混合著傷心與害怕兩重打擊;她既想像著死者的慘狀,又擔心著這一塊肉的運命——至於她自己,我想倒是在她度外了吧——這是令人發抖的日子!所以“媽媽就會來的”一句話,她隻有“戰兢兢地”說;在這一句話裏,蘊藏著無限委曲與悲哀。而她怕鄰舍的“疑念”,並教孩子將說熟了的“姓張”改為“姓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