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在《小說月報》裏讀了幾篇小說,覺得是一種新傾向,想來說幾句話。

一茅盾先生的《幻滅》(《月報》18卷9、10號)《月報》八號最後一頁裏說:

“下期的創作有茅盾君的中篇小說《幻滅》,主人翁是一個神經質的女子,她在現在這不尋常的時代裏,要求個安身立命之所,因留下種種可以感動的痕跡。”

這便是本篇的大旨。作者雖說以那“神經質的女子”為主人翁,但用意實在描寫,分析“現在這不尋常的時代”;所謂“主人翁”,隻是一個暗示的線索吧了。我們以這種眼光來讀這篇小說,那頭緒的紛繁,人物的複雜,便都有了辯解。我們與其說是一個女子生活的片段,不如說這是一個時代生活的縮影。

這篇小說裏的人物實在很多:有“神經質的女子”,有“剛毅”,“狷傲”,“玩弄男性”的女子,有“一口上海白”,“渾名包打聽”的女子;有“受著什麼‘帥坐’津貼的暗探”,有“把世間一切事都作為小說看的”“理性人”,有“忠實的政治的看熱鬧者”,有“為了自己享樂才上戰場去的”“少年軍官”。這些是多麼熱鬧的節目!你讀這篇小說,就像看一幕幕的戲。從前人說描寫要生動,須有戲劇性。所謂戲劇性,原不包括人物多而言;但本篇所寫人物雖多,卻大都有鮮明的個性,活潑的生氣,所以我們讀了,才能像看戲一般——這便是戲劇性了。至於本篇所寫的地方,是上海,武漢,牯嶺三處。上海,武漢,是這時代生活的中心,在這兩處才有那些人物;做了本篇的背景,是當然的。牯嶺卻是個如在“世外”的地方。作者在篇末將那“神經質的女子”和那以打仗為享樂的少年軍官,一對圓滿(?)的夫婦,送到那“太高”

的地方去;這樣似有意,似無意地將動和靜的兩極端對比著,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是的,至少是一件有趣的事,若我們不願倉卒地斷定作者另有深意存於其間。

我以為在描寫與分析上,作者是成功的。他的人物,大半都有分明的輪廓。我對於這篇小說,隻讀過一遍,翻過一遍,但幾個重要人物的性格,我都已熟悉;若你來考問考問我,我相信自己是不會錯了答案的。他們像都已成了我每天見麵,每天談話的人。這是由於作者“選擇”的工夫,我想。

他有時用了極詳盡的心理描寫來暗示一個人的曆史,這樣寫出他的為人,如第四節裏寫慧女士,便是如此。這還不算很好,也不算很難。但他有時用了極簡單的一句話,也能活畫出一個人。在第四節裏,他寫那“把世間一切事都作為小說看的短小精悍的李克”:

“抱素每次侃侃而談的時候,聽得這個短小的人兒冷冷地說了一句‘我又聽完一篇小說的朗誦了’,總是背脊一陣冷;他覺得他的對手簡直是一個鬼,不分日夜的跟蹤自己,偵察著,知道他的一切秘密,一切詭譎。”

一句話寫出了怎樣冷的一個“理性人”!他又用了類似的筆鋒,借了別人的口,暗示著他的嚴肅的諷刺的氣氛。第十節裏寫的那場試,真令人又可笑,又可哀,直是一篇精悍的短劇。同節裏敘慧女士的請客:

“‘某夫人用中央票收買夏布,好打算嗬!’坐在靜右首的一位對一個短須的人說。”

“‘這筆貨,也不過囤著瞧罷了。’一個光頭人回答。”

淡淡的兩句話盡夠暗示一個“腐化”的傾向了。從以上兩個例,我們看出作者是個會寫對話的人。

但這篇小說究竟還不能算是盡善盡美的作品,這因它沒有一個統一的結構。分開來看,雖然好的地方多,合起來看卻太覺得散漫無歸了。本來在這樣一個篇幅裏,要安插下這許多人物,這許多頭緒,實在隻有讓他們這樣散漫著的;我是說,這樣多的材料,還是寫長篇合適些。作者在各段的描寫裏,頗有選擇的工夫,我已說過;但在全體的結構上,他卻沒有能用這樣選擇的工夫,我們覺得很可惜。他寫這時代,似乎將他所有的材料全搬了來雜亂地運用著;他雖有一個做線索的“主人翁”,但卻沒有一個真正的“主人翁”。我們隻能從他得些零碎的印象,不能得著一個總印象。我們說得出篇中這個人,那個人是怎樣,但說不出他們一夥兒到底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