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類是作家對一定曆史時代人的生存狀態、生存體驗、生存困境的一種發現、感受,概括,是藝術家形成與表達自己的思想的特殊方式。我在一篇文章裏談到魯迅的思想與表達方式時曾這樣說:“具體的,生動的,形象的現象形態,不僅對魯迅的思想的形成,而且在魯迅思想的表達上,都具有重要的,甚至是決定性的意義。魯迅與其說是運用邏輯的力量推論出社會、曆史、人類、人性的理性認識,不如說是運用了自己深切的觀察而體驗感悟到這一切。構成魯迅思想的錢理群:《心靈的探尋·引言》,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頁19—20。
略談“典型現象”的理論與運用401基本單位(元素)的,不是抽象的邏輯範疇,而是一些客觀形象與主觀意趣統一的、典型化的單位意象,例如‘死火’,‘過客’,‘影’,‘牆’,‘夜’,‘求乞者’,‘殺人團’,‘無物之陣’,‘吃人的筵席’,‘戲劇的看客’,‘染缸’,等等。正是這些文學化的意象、語言,賦予魯迅哲學所關注的人類精神現象、心靈世界以整體性、模糊性與多義性,還原了本來麵目的複雜性與豐富性。這樣,魯迅所要探討的精神本體的特質與外在文學符號之間,就達到了一種和諧與統一”。而我們今天的研究,則既要揭示這些意象背後的哲學意蘊,又不能將活生生的思想加以切割。———其實,這樣的單位意象、觀念不僅存在於魯迅作品中,可以說一切關注人類生存的作家都會有屬於自己的單位意象與觀念。就我研究的範圍,周作人有“風雨”、“水”(“小河”),曹禺有“掙紮”、“殘酷”、“被捉弄”等等。後來讀昆德拉《小說的藝術》,發現他也有“存在編碼”、“關鍵詞組”的說法,其實是同一個意思,或許“存在編碼”要更為確切。
還有一類單位意象、觀念是表示作家主體的生存狀態與心態的。比如,我在研究魯迅散文時,從魯迅的自述與友人的回憶中,發現了“夜”這一魯迅的單位意象與其散文創作的內在聯係:“夜”不僅提示了魯迅寫作的環境、氛圍,而且暗示魯迅這一創作主體的“孤獨者”的存在與“悲涼”心態。而這孤獨的個體的存在體驗,一方麵折射著魯迅所生活的時代,與製約、影響著魯迅創作的曆史文化背景有著密切關聯;另一方麵又決定著創造主體與讀者之間的緊張、排拒關係,以及以“獨語”為特征的獨特話語方式的采用。這樣,“夜”這一單位意象(典型現象之一類)就不但具有鮮明的形象性、具體性,甚至構圖性(請想想“夜幕”、“燈”、“魯迅”、“文稿”四者的鏡頭組合吧),而且具有超越的象征意義與廣闊的概括力,它幾乎可以引起人們關於魯迅散文(也許還不隻是散文)的文化背景與創作主體的關係,以及創作主體精神結構與文本結構的關係……的種種聯想、體驗與思考,與魯迅其人其文渾然融為一體。“愛智者”與“常識”則是周作人的單位觀念,前者是周作人自我身份的確認,後者看似隻涉及周作人散錢理群:《中國現代思想的曆史形態———魯迅思想論》,《精神的煉獄———中國現代文學從五四到抗戰的曆程》,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頁33—34。
米蘭·昆德拉:《貶值了的塞萬提斯的遺產》,收艾曉明編譯:《小說的智慧》,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年,頁24。
文的內容與觀念,但與“愛智者”構成一個整體,就暗示著周作人作為“愛智”的“凡人”的自我存在方式,以及他的“凡人的信仰”、“凡人的悲哀”的特殊心理結構與心境,並由此決定了創作主體與論述對象和讀者的雙重平等與雙重寬容,和周作人行文與讀者接受上的自然、平和、親切與從容。初步的研究實踐,似乎已經顯示出這樣的前景:通過對作家作品的單位意象、單位觀念(關鍵詞組)的豐富內涵(多義的象征性)的深入開掘,將有可能把文化背景、作家主體心理結構、作品文本結構的分析,作者、作品、讀者三維空間的探索,這幾個方麵有機地統一起來。
三、典型現象、單位意象、觀念,不僅是從大量的文學現象中提煉出來,是研究的結果,同時又是描述的重點,即在整個文學史的敘述中,都必須緊緊抓住突出這些典型現象。我曾經這樣設想:如果小說創作有“小說敘述學”,文學史的寫作,也有“文學史敘述學”,也有敘述視角、敘述語調的選擇這類問題,而這正是被我們長期忽略的;在文學史的敘述學裏,應該將具有典型意義的曆史細節置於特別重要的地位。就我個人而言,我心向往之的文體是一種報告文學體的文學史———這自然不是追求報告文學的虛構性,恰恰相反,文學史中的每一個曆史細節都必須是有充分的史料根據的,絕不允許杜撰;所要追求的是報告文學那樣豐富而具體、生動的典型現象(人物與事件)與典型細節的描述,以及由此造成的現場感。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文學史敘述即是一連串的典型現象、曆史細節的聯綴,但又不是材料的簡單堆砌,而是通過新的敘述,賦予舊材料以活力,因此每一個材料的引述都具有一種發現的意義,並在材料(典型現象)之間建立起一種新型關係,這就構成了對曆史的複述與再述,既不是“六經注我”,也不是“曆史本來麵目”的複原。這裏,或許可以舉一個例子:在《1948:天地玄黃》一書寫作中,我用力最多的就是全書的開頭,寫了幾稿都不滿意,原因即是沒有找到恰當的典型細節,於是又回到當年的報刊上去爬梳,終於有了重要的發現:詩人馮至在一篇散文中提到,1948年1月1日淩晨,他突然從夢中醒來,在萬籟俱寂中,聽到鄰近有人在咳嗽,咳嗽的聲音時而激烈,時而緩和,直到天色朦朧發亮了,才漸漸平息下去。馮至因此而感到了“一個生存者是怎樣孤寂地在貧寒的冬夜裏掙紮”。而今天我作為一個研究者透過曆史的塵埃,卻發現了這一細節(包括馮至當時的感受)背後的典型意義:它反映了那個特定曆史時代的真實:“‘生存’成為壓倒一切的需要,於是有了生存者的掙紮與選略談“典型現象”的理論與運用403擇,有了生存者的文學。”這樣,這一曆史細節(“深夜咳嗽”)就成了我所要敘述的1948年那個時代及文學的曆史象征,而且也規定了我這本文學史著作的充滿曆史滄桑感、悲涼感的舒緩而沉重的敘述方式與敘述語調。———我當時甚至感到,抓住這一典型細節,全書的寫作就有了“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