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1 / 3)

錢鍾書

錢鍾書(1910—1998),原名仰先,字默存,號槐聚。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研究其在文學、國故、比較文學、文化批評等領域的卓著成就的學問,推崇者冠以“錢學”稱號。學術著作有《談藝錄》、《宋詩選注》、多卷本《管錐編》,後者對中國著名的經史子古籍進行考釋,並從中西文化和文學的比較上闡發、辨析。小說方麵有短篇集《人·獸·鬼》,長篇《圍城》。評論家夏誌清先生認為《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是最偉大的一部”。

“論理你跟我該彼此早認識了,”他說,揀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經受我的引誘和試探。”

“不過,你是個實心眼兒的好人!”他說時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會認識我,雖然你上過我的當。你受我引誘時,你隻知道我是可愛的女人、可親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沒有看出是我。隻有拒絕我引誘的人,像耶穌基督,才知道我是誰。今天呢,我們也算有緣。有人家做齋事,打醮祭鬼,請我去坐首席,應酬了半個晚上,多喝了幾杯酒,醉眼迷離,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處,不料錯走進了你的屋子。內地的電燈實在太糟了!你房裏竟黑洞洞跟敝處地獄一樣!不過還比我那兒冷;我那兒一天到晚生著硫磺火,你這裏當然做不到——聽說炭價又漲了。”

這時候,我驚奇已定,覺得要盡點主人的義務,對來客說:“承你老人家半夜暗臨,蓬蓽生黑,十分榮幸!隻恨獨身作客,沒有預備歡迎,抱歉得很!老人家覺得冷麼?失陪一會,讓我去叫醒傭人來沏壺茶,添些炭。”

“那可不必,”他極客氣地阻止我,“我隻坐一會兒就要去的。並且,我告訴你”——他那時的表情,親信而帶嚴重,極像向醫生報告隱病時的病人——“反正我是烤火不暖的。我少年時大鬧天宮,想奪上帝的位子不料沒有成功,反而被貶入寒冰地獄受苦密爾頓《失樂園》第一卷就寫魔鬼因造反,大鬧天堂被貶。但丁《地獄篇》第三十四出寫魔鬼在冰裏受苦。,好像你們人世從前俄國的革命黨,被暴君充配到西伯利亞雪地一樣。我通身熱度都被寒氣逼入心裏,變成一個熱中冷血的角色。我曾在火炕上坐了三日三夜,屁股還是像窗外的冬夜,深黑地冷……”

我驚異地截斷他說:“巴貝獨瑞維衣(Barbey DAurevilly)不是也曾說……”

“是啊,”他嗬嗬地笑了:“他在《魔女記》(Les Diaboliques)第五篇裏確也曾提起我的火燒不暖的屁股。你看,人怕出名啊!出了名後,你就無秘密可言。什麼私事都給采訪們去傳說,通訊員等去發表。這麼一來,把你的自傳或懺悔錄裏的資料硬奪去了像卡爾鬆與文匈合作的《魔鬼》(Garcon & Vinchon:Le Diable)就搜集許多民間關於魔鬼的傳說。。將來我若做自述,非另外捏造點新奇事實不可。”

“這不是和自傳的意義違反了嗎?”我問。

他又笑了:“不料你的識見竟平庸得可以做社論。現在是新傳記文學的時代。為別人做傳記也是自我表現的一種;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見,藉別人為題目來發揮自己。反過來說,作自傳的人往往並無自己可傳,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兒子都認不得的形象,或者東拉西扯地記載交遊,傳述別人的軼事。所以,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你要知道別人,你倒該看他為自己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

我聽了不由自主地佩服,因而恭恭敬敬地請求道:“你老人家允許我將來引用你這段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