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客你真的不明白麼?
女客真的不明白。(坐下)
男客因為——我看了你……喔,因為房東不肯租給我。
女客為什麼房東不肯租給你?
男客啊,就是這婚姻的問題,現在我們講到題目上來了。一星期以前,我到這裏來看房子,碰到了房東小姐。一見了我,她就盤問我,問我有沒有老太太,有沒有小孩子,有沒有兄弟姐妹,直等到我明明白白的告訴了她我是沒有結過婚,她才滿了意。連房價也沒有多講,她就答應了把房子租給我。
女客懂麼?她一定知道了你是一個工程師,她想嫁給你!
男客真的麼?這我倒沒有想到。——昨天下午,我到這裏來的時候,她們老太太告訴我,我如果沒有家眷來同住,她這房子不能租給我。她明明知道我沒有家眷,她把這話來要挾我,你說可惡不可惡?
女客為什麼沒有家眷來同住,這房子就不能租給你?
男客我不知道啊。她說她們家裏沒有男人。
女客笑話。
男客這簡直是一種侮辱,是不是?
女客是的。——後來怎麼樣?
男客後來我把她教訓了一頓。
女客她明白了這個道理沒有?
男客明白了這個道理?一個人一過了四十歲,他腦子裏就已經裝滿了舊的道理,再也沒有地方裝新的道理,我告訴你。
女客現在怎麼樣?
男客現在?現在我不走!
女客她呢?
男客她?她去叫巡警。
女客叫巡警?叫巡警來幹什麼?
男客叫巡警來攆我!
女客真的麼?
男客為什麼要騙你?你如果不相信,等一會兒巡警就要來,你自己看好了。
女客這倒是怪有趣的事。不過巡警如果真的要攆你,你怎麼樣?
男客你沒有來之前,我不知道怎樣。現在我有了主意。
女客你預備怎樣?
男客我把巡警痛打一頓,讓他把我帶到巡警局裏去,教房東把房子租給你。這樣一來,我們兩個人就都有了住宿的地方。
女客那不行(若有所思)。
男客那為什麼不行。
女客你還是沒有出那口氣。——唉,我倒有個主意。
男客你有什麼主意?
女客(少頓)讓我來做你的太太,好不好?
男客什麼!!
女客喔,你不用嚇得那麼樣,我是不向你求婚。
男客喔,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我——因為我實在沒有想到這個方法。
女客這是最妙的一個方法。她說你沒有家眷同住,這房子就不能租給你。現在你說你有了家眷,看她還有什麼說?
男客她一定沒有話說。不過——你願意麼?
女客我為什麼不願意?這於我有什麼損害?——又不是真的做你的太太。
男客喔,謝謝你!
女客你不要把我意思弄錯。我不是說做了你的太太,我就有什麼損害,那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
男客是的,那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不過你幫我把租房的問題解決了,我總應該向你道謝。
女客嗤!道謝,無產階級的人,受了有產階級的壓迫,應當聯合起來抵抗他們。(側耳靜聽)
男客不錯,不錯。
女客我聽見有人說話。
男客那一定是巡警!(急促的)唉,不過我已經說過我是沒有家眷的,現在怎麼對她們講?
女客就說我們吵了嘴,你是逃出來的,不願意給人家知道……
男客(巡警已經走到門外,急忙的點了一點頭,教她不要再講話)籲!
(男客人坐在方桌邊。裝作生氣的樣子。女客人坐在茶幾旁邊。後門由外推開,走進一個巡警,手裏提了一個風燈,後麵跟了老媽和房東太太,她們看見房裏來了一個女人,非常的驚訝。房裏來的這個女人,看她們來了,起了一回身,向她們行了一個很謙和的禮。巡警將風燈放在桌上,與那位生氣的先生行了一個禮)
巡警您貴姓?
男客(不客氣的)我姓吳。
巡警(把頭點了一點)喔。——府上是?
男客府上?我沒有府上?
女客(起始做起受了委屈的太太來)啊,你是拿定主意不要家了,是不是?
巡警(注意到插嘴的人,向男客人)這位……貴姓是?
男客(答出不,看了女客人一眼,女客也正在代他為難,他隻好起始做起依舊賭氣的丈夫來)我不知道。你問她自己好了。
巡警(真的問她自己)您貴姓?
女客(很高興的)我?我——也姓吳。
巡警喔,您也姓吳。
女客是的。
巡警(再也想不出別的話)府上是?
女客我?我住在北京西四牌樓太平胡同關帝廟對麵,門牌三百七十五號,電話西局四千六百九十二。——啊,你把它寫下來吧,等一會兒你一定要忘記。
巡警(真的摸出一本小薄子來)北京……(寫字)
女客西四牌樓太平胡同。(讓巡警寫)關帝廟對麵。
巡警門牌多少?
女客三百七十五號。電話西局——四千——六百——九十二。
巡警(寫完了)謝謝您。(藏好了薄子,又轉到男客)您是來這邊租房的,是不是?
男客不是!我是來這邊住宿的,這房子我老早就租好了。
巡警(難住了。沒有了辦法,又轉到女客)您是來這邊……?
女客我?我是來這邊找人的。
房東(不能再耐了)你到這邊找什麼人?
女客(很客氣的向她點了一點頭)我到這邊來找我的男人。
房東找你的男人?誰是你的男人?
女客我想你麼該知道吧?——你既把房子都租了給他。
房東怎麼!這位先生是你的男人麼?
女客我不知道。你問他好了,看他承認不承認?
老媽(也不能再耐了)太太,你看怎麼樣!我老早就對您說過,這位先生一定是有太太的,您不信。
巡警(糊塗了)怎麼?剛才你們不是說這位先生沒有家眷,怎麼現在又有了家眷?
老媽不要糊塗吧,剛才這位太太還沒來,我們怎麼會知道?如果這位太太早來這裏,還可以省了我在雨地裏走一趟呢。
女客對你不住。這實在不能怪我,五點鍾的車子,六點半鍾才到這裏。
老媽請您不要多心。我不過是說給他太不懂事。
巡警這話可得要說明白了,太太要我到這邊來,是說這位先生租了這三間房子,要一個人在這邊住。這屋裏住的都是堂客,他先生一個人在這邊住,很不方便,是那麼個意思,現在這位先生的太太既是來了,這事就好辦了。如果太太是和先生在這邊同住,那就沒有我的事,如果太太不在這邊住,這件事還得……
老媽不要瞎說吧。太太自然是在這邊住。——一看還不知道——先生和太太不過是為了一點小事,鬧了一點意見,你不來勸解勸解,還來說那樣的話。太太不在這邊住,到那裏住去?——好了,現在沒有你的事了,你趕緊回去打你的牌去吧。(把風燈送到他手裏)走!走!
巡警這樣說,那就沒有我的事了。好了,再見,再見。
女客再見。你放心好了,哪一天我不在這裏住的時候,我通知你就是了。
巡警對不起,打攪,打攪。
(巡警走出。老媽興高采烈的拿了茶壺走出。房東太太承認了失敗,看了她的客人一眼,也隻好板了麵孔走出。)
男客(關上門,想起了一個老早就應該問而還沒有問的問題,忽然轉過頭來)啊,你姓什麼?
女客我——啊——我——
——幕下
(選自《現代評論第一周年增刊》,192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