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孩子很舒適地坐在地上烤火、添柴。火光照著他倆的臉發紅發亮。
乞兒甲(神氣地)這回服了我吧!
乞兒乙真不錯!真舒服!(東張西望)可是我說我們做得太過火了,萬一人家瞧見了……
乞兒甲(有點生氣)我說過了,這麼大冷天兒……你這小子,就是這麼膽兒小,死心眼兒,沒出息。
乞兒乙(委委屈屈地)……不是我沒出息……
乞兒甲就算讓人家瞧見了,服道還把我們怎麼樣?
乞兒乙(望著火)你就是愛逞能,去年這時候,我比你的膽子還大。
乞兒甲(譏笑他)這我倒看不出來,可是什麼時候膽子就變小了呢?
乞兒乙(低聲)這兒我來過……
乞兒甲(一驚)這兒?你來過?
乞兒乙呣,今年春天……(回憶)春天跟現在可不一樣啊!綠的是樹,紅的是花。我打這園子外頭走過,看見那海棠花兒,梨花兒,杏花兒,一嘟嚕一嘟嚕,都伸到牆外頭來了。我想著:“進去瞧瞧才好呢。”那海棠花兒就好像說:“進來吧,進來吧,裏頭才好玩兒呀。”
乞兒甲(笑了)你那是做夢。
乞兒乙(不理會)我想著,想著,往前走,你猜怎麼著?(手指著那邊)那扇小門正開著半邊兒,我就溜進來了。
乞兒甲(羨慕又是嘲笑地)海棠花兒又跟你說了些什麼呢?
乞兒乙(不覺神往)那才真好呐!花兒呀,樹呀,草呀,把我的眼都看花了。鳥兒在樹上叫,蝴蝶兒在花兒上飛。(看著天)天是藍的,也不像現在這麼冷。
乞兒甲(睜大了眼)你一個人怎麼玩兒?
乞兒乙(用手指著階下)我就在那兒,不像現在這樣兒盡是雪;原先這兒是一片草地,綠油油的。我就躺在這草地上,翻跟頭,打滾兒;一陣風一刮,海棠花瓣兒落了我一身。
乞兒甲後來呢?
乞兒乙後來我就睡著了。風吹在臉上,香的、熱乎乎的;我還作了一個夢。
乞兒甲(高興地)準是他們說過的:風流夢,是不是?
乞兒乙你笑我,我就不說了。
乞兒甲(央告不迭)不,不,你說。
乞兒乙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看見海棠花兒變成了一個人,打樹上下來了。
乞兒甲(拍手)準是個女的。
乞兒乙挺好看挺好看的一個小媳婦兒。
乞兒甲(笑了)我猜得不錯吧?你怎麼辦呢?
乞兒乙她下了樹就不動了,站在樹底下衝著我笑,又跟我招手兒……
乞兒甲那是叫你過去呢。你過去沒有?
乞兒乙我不敢,我有點害怕。
乞兒甲咳!你這人……
乞兒乙後來我看她怪和氣的,我就……(住口不說)
乞兒甲怎麼啦?(見他半天不作聲)你這是賣關子呀!後來你怎麼啦?
乞兒乙怎麼啦。(低下頭去撥火)後來我就醒了。
乞兒甲(大失所望)唉!
乞兒乙(恐怖地)我告訴你!(東張西望)我就覺得背上狠狠地叫人踹了一腳!我一睜眼,眼前站著一個人,好凶啊!他罵我,打我!說我不該進來,說我是賊!足足罵了個夠,打了個夠。隨後又叫人把我送到巡警閣子去圈(juan)了兩天兩宿。往後我一走過這兒……我就禁不住害怕。
乞兒甲(指著)臉上這塊黑疤,就是那回的傷?
乞兒乙默默地點頭。
乞兒甲這缺德的海棠花兒可害苦了你了。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
乞兒甲(按著肚子)我好餓呀……
乞兒乙在想著什麼。
乞兒甲(無可奈何)咳!管他媽的肚子餓不餓……(伸一個懶腰,順勢仰臥地上)這地方又避風,又有火,今兒晚上睡個好舒服覺嘔。
乞兒乙(一直在沉思)這回事是有鬼!想起來我就害怕!現在我心裏就直發毛……
乞兒甲(忽然坐起來,回顧闃然)你別嚇人!
乞兒乙(眼張得烏溜溜地)你看!(靠近乞兒甲)你看那棵樹……
乞兒甲(有點兒發慌)樹?樹怎麼?
乞兒乙(抱住了乞兒甲)是不是我眼花了?(指著那牆缺處)你看!
乞兒甲(隨著乞兒乙手指處望去)哎喲我的媽!老樹成精了!
牆缺處果然有了人。
天色昏暗,那人影影綽綽地伸著兩隻手遲緩地向前摸索前進,搖搖欲倒。
孩子們嚇呆了,火光照見他倆緊緊靠著,臉色蒼白,凝視著的眼睛充滿了恐懼。
病人(說了話,斷斷續續地)小兄弟……過來……(扶住一棵樹,站住了)扶扶我……攙我一把……
乞兒甲(聲音發顫)什麼?
乞兒乙(把身後的竹竿子抄在手裏)你,你是……
病人(空洞的聲音)……走路的……病人……
乞兒乙(對乞兒甲)是人。(把竹竿子放下了)
病人凍死我了……讓我烤烤火……
乞兒甲(望著乞兒乙)去攙他。(爬起來)咱倆去。
病人小兄弟……(喘著氣)行行好……快點兒……
乞兒甲(把乞兒乙也拉了起來)來了,來了。
病人(突然用手抱住了頭,呻吟著)咳……喲……(倒在雪地上)
兩個孩子互相驚望,然後便飛跑下階。在雪地上用力扶起了那病人,一步步挨上階來。把病人扶到火旁坐好,上身靠在牆上。
乞兒乙把火撥得更旺了些。
火光便照見了那病人,是個老人。
可憐的老人,正被貧病和饑寒交迫著,瘦弱得脫了形。
天知道:他並不老啊!是人世的艱辛摧折了他的健康,使他的身體衰老得超過了他的年紀。
他的一頭稀疏鬆軟的美發,如今是花白的了。因為沒有修理長得很長,四散分披,更增加了他的狼狽。他有一張修長的麵龐,一個削直的鼻子,一張弧線的嘴和一副端正的耳朵;那一雙眼睛更是大的、深的、遠的、含情的。是人海中艱險的風波逼他走上了落魄的窮途,使這一副秀麗的麵龐蒙上了無邊憔悴。雙頰深陷了進去,麵色慘白,沒有一絲紅潤,呼吸困難,鼻孔一扇一扇的;嘴也在張合不定;眼光散漫無神,蒙矓著,像在做夢。
他穿一件深顏色的棉袍,舊了,破了,失去了光彩;如同他那張不祥的麵孔一樣,日薄崦嵫,音容慘淡,失意,憂愁,坎坷,萃於一身。然而他另有與一般不幸的人所不同的地方,就是在他的眉宇之間顯露著一層安靜的氣息;慈謁,和平,具有聖者風度。
乞兒甲(輕喊)老頭兒,老頭兒!你醒醒。
乞兒乙老頭兒,你怎麼啦?
病人(輕喟了一聲,睜開眼睛)火!(充滿了驚喜之情)火!(把兩隻手盡力向火伸過去)
乞兒乙他是凍壞了。(向那人)是火呀。烤烤火,身子一暖和,病就好了。
病人是,是,謝謝你!我暖和多了,我心裏暖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