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楚生鄭君裏
蔡楚生(1906—1968),原籍廣東潮陽,生於上海。早年曾參加過話劇活動,20世紀30年代初期開始從事電影編劇和導演工作。主要作品有《漁光曲》、《新女性》等。1947年與鄭君裏合作編導了《一江春水向東流》。
鄭君裏(1911—1969),原籍廣東中山,生於上海。曾在南國藝術學院戲劇科學習,是活躍於20世紀30年代的著名話劇和電影演員。除了《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外,還參加了電影劇本《烏鴉與麻雀》的集體創作。
《一江春水向東流》是當時中國最好的電影作品之一,在中國電影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第三章
一二
重慶,所謂大後方抗戰中心的重慶。
這裏有許多高大的現代建築物,然而在那狹窄擁塞的街道上,到處卻都充斥著襤褸的難民們;男女老幼都有,一個個形容枯槁,麵有菜色。他們在陡坡與牆基街角上或坐或立,腳邊放著一些簡陋的破包袱、破麵盆之類。有的人在那裏伸手行乞。那些達官貴人,濃妝豔抹的太太小姐們,對這種現象已經看慣了,毫不理睬他們畏縮而殷切的哀求,管自有說有笑地走了過去。
這時已是抗戰的第四年——一九四一年了。
張忠良也來到了重慶。當了一番俘虜和經過長途的奔波後,他須發蓬亂,麵容憔悴,鶉衣百結,可是精神卻相當興奮。他以為到了這裏,可以找到老關係,重新投入抗日工作,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他提著一個又小又破的手提箱和一卷軍毯,好奇地張望著街上的一切。他向警察問了一下路,興衝衝地向前走去。
忠良來到了一個機關的“人事科”。這是一間並不寬大的房子,放著四五張辦公桌,近窗的一張較大的桌子後麵,坐著一位西裝筆挺的科長。忠良正在興奮地和他交涉。
科長見他那副狼狽相,已覺十分不耐煩,更是官氣十足地:
“你的證件呢?”
忠良帶著有把握的微笑,爽朗地:
“我被敵人俘虜了,誰還敢帶證件,所以全都丟了。”
科長厭煩之色形於言表,搖搖頭:“那不行!你要報到沒有證件是不行的。”
忠良沒有料到迎頭竟是一盆冷水,開始苦惱起來:“科長,我的的確確整整服務過四年,現在我在重慶是人地生疏,叫我怎麼辦呢?”
科長拿著一疊公文,一麵看,一麵冷冷地回答:
“對不起,公事公辦,照例是這樣,我不能破例讓你報到!”
他站起來要走。忠良忙跟上一步:
“科長,無論如何請你幫個忙。”
“這是上頭這樣規定,我有什麼辦法?除非你有證件,我們別的都不必談!”他對忠良連正眼也不瞧一下就走了。
忠良還想追上去申辯,但又覺得辯不出什麼結果來。他茫然站在那裏,神情和剛才判若兩人——他所有的希望和熱力全都垮了!他隻感覺到一個冷酷的事實:他已被擯棄了!而在這舉目無親的重慶,他到哪兒去呢?他憤然想哭。他往旁邊的辦公桌一瞥,覺得人們正在冷眼嘲笑他。他不得不彎腰提起行李,頹喪而悲憤地走了出去。
忠良躑躅在街頭,彷徨無所去從。
他來到一個招考書記的報名處。報名者排成長長一行,現在正輪到忠良前麵的一個人。
登記處的職員拿了一張準考證給那人,傲然地說:
“就是考上了,沒鋪保還是不行的啊!”
那人鞠躬告退。
忠良聽說要鋪保,不覺一怔。可是已輪到他了,隻得把履曆表交上去:
“這是我的履曆表。”
那職員掃了忠良一眼,皺著眉頭問:
“是你自己嗎?”
“是的。”
“那不行!”
“為什麼?”
“你衣冠不整!”他不耐煩地把履曆表擲還忠良,對下一個人:“來,你的。”
後麵的人擠上來,忠良還想爭辯:
“先生,你們考的是學曆,衣冠不整有什麼……”
“不行就是不行。廢話!”
門警過來幹涉,推忠良出去:
“去,去,去!叫你不要進來,不要進來,你不信。”
忠良被推出去,憤憤地走開。
他又來到一家工廠門口,那裏貼著一張“招收工人”的大布告。一大堆人在門口,擠著,嚷著。
忠良好不容易擠到門邊,一隻手已攀住門框,無奈人實在太多,身子怎麼也擠不進去。正在這時,裏麵有人大嚷:
“對不起,對不起,滿了,滿了,請出去,請出去!”
人們像潮水般從裏麵湧出來。一個職員拿出一塊用白粉寫著“額滿”二字的黑板掛在布告邊。人們漸漸散了,忠良也隻得垂頭喪氣地離去。
雨。簷溜像珠簾般掛在簷前。忠良全身都被淋濕了,背著他那破行李卷跑到一家人家的門邊去躲雨。那門口有一對衣衫襤褸的夫妻,帶著兩三個麵黃肌瘦的孩子在求乞:
“太太,請您可憐可憐我們。”他們操著地道的北方口音說,“我們不是乞丐,我們是難民呀。孩子們都快餓壞了。您有吃剩的飯,給我們一點吧。太太!……”
門裏的女主人拿著一隻輕鐵飯鍋出來,把裏麵的剩飯撥給他們。
忠良餓火中燒,對這冷飯幾乎饞涎欲滴,差點兒羨慕起那求乞者來。可是,一種強烈的知識分子自尊心抬頭了:難道他張忠良竟淪落到這種地步了?不,他不能做一個乞丐!可是,就這樣餓死嗎?在這個所謂大後方抗戰中心的重慶,多少富豪家朱門酒肉臭,為什麼沒有他——一個滿腔熱情的抗日青年——小小的一個活命的位置?他悲憤填膺,不禁兩淚汪汪,但他怕被人看見,背轉身,悄悄地揩幹了……
雨停了。忠良又走上了崎嶇泥濘的道路。他的鞋,一隻已脫了底;滿身汙泥。他困頓無力地走著。他,走到哪兒去呢?……
忠良瑟縮在一個牆角。身下墊著稻草,上麵鋪著軍毯,顯然已在這裏露宿了一些時候。
他的身旁坐著一個殘廢的“榮軍”。那“榮軍”見他自己的鞋底破了,順手撕了半張《新民報》折了墊上,把另外半張放在一旁。忠良順眼一看,注意起來。原來那半張報紙上有一個醒目的標題:
龐×公的幹女兒
王麗珍之路路通
忠良抬起頭來,心想:這個地方,未嚐不可以試試看……
他來到了王麗珍的住處。這是一所精致的小洋房,米黃的牆上爬滿了蒼綠的常春藤,朱漆門兒緊閉著。忠良想去叫門,又有點猶豫,但終於鼓足勇氣按了一下門鈴。
女傭阿金開門,問清了他找誰以後,便帶著疑惑之色把他引進了客廳。
阿金遞上一杯茶,對忠良說:
“小姐就下來。”
忠良接過茶,一飲而盡,開始打量客廳的擺設。這客廳布置得相當闊氣,一堂漂亮的沙發,沙發旁的幾上擺著收音機,牆上掛著名貴的字畫,挑花的窗簾隨風擺動……
忠良正在看著,女主人王麗珍已經娉娉婷婷走下樓來。她穿著華麗的旗袍、貴重的絲襪、高跟的皮鞋,全然不曾想到這個拜訪者是須發蓬亂、潦倒得如同乞丐一般的人,她驟然間竟認不出客人是誰了。
忠良站起來,迎上一步:
“王小姐!……您不認識我了啊?”真是“人窮誌短”,忠良這時竟不自覺地稱她作“您”了。
麗珍這時才認出來是他,不禁失聲叫道:
“哎呀!是你啊!我們的抗戰英雄,你怎麼弄得變成這個樣子?”
她說話這麼沒遮攔,倒叫忠良有點局促和不自在起來。她發覺了,忙道:
“坐,坐,坐!”
坐定下來後,她又說:
“剛才我幾乎真的認不得了。”端詳他一眼,“大概你吃了不少的苦吧?”
“唉,說來話長!”忠良有點忸怩,也十分感慨地,“我是什麼都抗光了。不但把自己抗成個癟三,而且還抗得家破人亡!”
麗珍同情地:“真的啊?!”
忠良愴然:“家裏來信說,我弟弟被逼上梁山;我父親死得很慘;去年鄉下有人出來,說我母親她們也不知去向了。唉,什麼都完了!”
“那麼你來重慶……”
“我是來報到的,可是我被敵人俘虜過,所有的東西連證件全都丟了,他們就打起官腔,給我一個不理會!”
麗珍覺得他“太傻”,而且早就“太傻”了:“哎呀!你何必一定要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呢!”
“可是,我剛來重慶,沒有熟人,其他的朋友都不在這裏,找別的事情做也不見得容易。……而且……不瞞您說……不瞞您說,我連吃飯住旅館的錢都沒有了。”說完,他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髒手。
麗珍瞟了他一眼,一個奇想忽然在她的腦子裏閃過:眼前這個年輕人雖然一時落魄,可是她知道他是個精明強幹的人,而在這所謂大後方,一個精明強幹的人就不乏爬上去的機會,如果她拉上他一把……,將來不是比那些闊佬和紈絝子弟更可靠一些嗎?她想著,想著,仿佛已經預見到忠良明日的“英姿”,正待開口,忽然聽到阿金叫道:
“小姐,龐公館打電話來催您去。”
“曉得了!”麗珍應著,站起身來,迅即拿出一副像煞豪爽熱情的姿態對忠良說:“沒問題,沒問題,你別發愁;一切都讓我來替你安排好了。”
她走向樓梯,喊著:“阿金!”
阿金應聲出來。
麗珍指著貼近客廳的房間吩咐道:“你把這間小客房收拾收拾,把張先生的行李拿進去。”
阿金走向沙發取行李。忠良站起來,打算幫忙,但阿金已熟練地把行李拿走了。忠良為自己的寒酸感到局促,麗珍這時倒裝得毫不在乎。
“我的脾氣就是喜歡幹脆痛快!”她又打量忠良身上一眼,繼續說:“你不會見怪吧,我替你去找幾件衣服出來。”說罷便翩然跑了進去。
忠良事先完全沒有料到她會這麼熱情地對待他,忽然之間,簡直像神話裏寫的一般“絕處逢生”了。感激之餘,他的精神逐漸恢複了輕鬆。他在沙發上坐下來,偶然看到幾前的痰盂中漂著一些撕碎的相片,還有幾片掉在外麵的。一種好奇心驅使他撿起地板上的兩塊碎片拚起來一看,原來是麗珍和一個油頭西服的年輕人親熱地偎在一起。忠良正暗自揣測著這是怎麼一回事,但立刻覺得“事不幹己”,且無端窺探人家的私事,實在很不得體,便急忙把相片碎片又放回原處了。
忠良等麗珍把衣服拿來,換好了就去理發。理發師把他的頭發梳成一個高突的鵝冠,忠良在鏡中看見,厭惡地說:
“不要,不要,就平梳好了。”
理發師照他的話梳平了。
忠良站起身來。經過這一番梳洗打扮,他的模樣和剛才已完全不同了。現在他穿了一套西裝(其實就是相片上那年輕人穿的那一套),腳上換了皮鞋,胡子刮光了,頭發梳光了:完全是個“上流社會”人物的打扮。隻是他身上畢竟還保留著一些樸實的氣質。但是,就是忠良自己也絕對沒有料到:這一天就是他全部生活中的一個可悲——以至後來逐漸變得那樣可恥——的轉折點!
一三
一天上午,在窮苦的人們已經工作得十分勞累了,可是對王麗珍小姐來說,還不過是“早晨”。她穿著睡衣,倚在床上,拿著電話筒:
“大興貿易公司嗎?請你接董事長。……你是幹爹啊?”
龐浩公寬敞富麗的辦公室,他據著一張大寫字台,拿著耳機,公司的一位科長老龔拿著一束洋文的訂貨單在旁報告。顯然,他們的談話被麗珍的電話打斷了。
龐浩公對著電話:“怎麼?唔……唔……可是……”
麗珍:“他是個非常能幹的人呢!”
浩公正偏著身體,用一個耳朵聽老龔向他報告著:“這一批貨已經從印度啟運了……”,因此沒有聽清楚麗珍說的話,他問道:
“啊?什麼?……哦!能幹的人,能幹的人,”他說話顯然有重複的習慣,“能幹的人!可是能幹也沒有用呀,你不知道這裏正在裁員?”
麗珍嘟著嘴說:“裁員也一定要你答應我。”
浩公因老龔在場,不免有點尷尬,從眼角看了老龔一眼。老龔是何等世故的人,立刻識趣地離開了一些。浩公接著說:
“沒有缺,怎麼辦呢?”
“沒有缺也要你想辦法安插一下。”
“不是我不想辦法,而是沒有辦法呀,我的好小姐!”
麗珍不依地:“人家已經等了一個多禮拜了,幹爹,你再不答應我,我要發脾氣的。”
浩公眉開眼笑了;他就吃這一套:“啊!啊!……這個,這個……”
麗珍又替他做主張地:“你就讓他掛個名好了。不然……”她要挾地:“我就告訴幹媽,說你……,哼!”
浩公奇窘,無可奈何地嘻嘻著:“好了,好了,算你麵子大,我馬上就下條子,你帶他去見老龔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