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一二二年,大宋宣和四年,十二月。
離相州城大約五六十裏遠的地方,有個木排鎮。名字由來湮滅無考,似乎是因為此地早前出產上好的木材,數十年間不斷有外來人遷移聚居,而逐漸興旺起來。
時節雖早已進入數九隆冬,但這年的氣候卻有些反常。由於地氣偏暖,以往年年瑞雪紛飛,粉裝素裹的景色並未如期而至。旬月以來下過的兩場小雪,也隻不過讓田野裏、樹枝上薄薄覆蓋了一層殘雪,連那條流經鎮外,每年必定封凍的小河眼下依然流淌著湍急的河水。
河岸的淺灘處露出幾塊青黑色巨石,長年累月的流水衝刷使得大石變得很是扁平光滑,活像塊天然石桌。
巨石旁蹲著位中年婦人,正揮動木杵,啪啪地擊打水裏的一堆衣物。她看上去約莫四十來歲——也就是婦人年紀的五十,生得相貌潑辣、粗手大腳,如同鄉野之地隨處可見的那種村婦。
冰冷的河水滔滔流過,洶湧且湍急,洗衣的婦人不得不一麵費力地按住浸滿水分而變得沉重的衣物,一邊揮舞粗大的木杵。因為長時間泡在冷水裏,她的胳膊凍得通紅,兩隻腳麻木得失去了知覺。這也難怪,從天蒙蒙亮到現在,她已經空著肚子蹲在這裏足足洗了差不多三個時辰,凜冽的河風加上饑餓,讓這個可憐的人額頭一陣陣發熱,眼冒金星。
最終,她放棄似得地直起身,捶捶酸痛發麻的腰腿,把沒來得及洗的衣物連同洗好的一股腦丟進藤條筐,挽在手裏,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往鎮裏挪去。她沒有走大路,而是低著頭,沿人跡稀少的便道拐進一條狹長的小巷。巷子裏的人看見她,有招呼五嬸的,有叫施家娘子的,婦人臉上擠出些笑容,一一點頭作答。
巷子很長,盡頭有段石梯,洗衣婦勉強鼓起剩餘的力氣,一步步登上台階,在坡上一所小院子門前停下腳步。
站住稍微緩了口氣,她像是想叫人來開門,但冷得青紫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筋疲力盡的她已累得連話也說不出,無奈之下隻得抬腳“哐哐”地踢了兩下院門。
很快,院子裏頭有了動靜,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至近,一路小跑來到門後。
“吱呀”一聲,院門開了,裏麵出來一個小女孩。
“姑母,筐子俺來拿。”小姑娘脆生生地招呼著,伸手接過洗衣服手中的藤條筐,一邊把她扶進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休息。放下筐子,女孩回身關好院門,又跑回屋裏,從茶壺裏倒出一碗溫水,雙手平端,小心翼翼遞給婦人,看她慢慢喝著。
“您先喝口水歇歇,俺這就去生火,待會兒咱們就吃飯。”
眼看女孩又要去灶下忙碌,洗衣婦連忙拉住她,低聲道:“不急,我就是有點累,想進去躺會兒,起來再吃罷。”
“哎”,小女孩答應著,將婦人攙進了右邊的廂房,手腳麻利地鋪好床,服侍她躺下,又拉過一床布被蓋好,放下簾子,這才輕手輕腳退出來。
——
再次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已經黯淡下來。空氣中多了一些若有若無的煙火氣和熱粥的香味,遠遠的爆竹聲和街市的鑼鼓喧嘩聲斷斷續續傳來,襯托得小院四周更加安靜。
終究是餓得捱不住,五娘手撫額頭,強撐著坐起來,雖然熱度退了不少,但頭仍重得像石塊一樣。掀開被子下床,還沒等站穩,身子一晃差點摔倒,連忙伸手扶住桌沿,這才慢慢走出廂房。
院子已然一片昏黑,隻有院角灶屋裏還隱約閃動著微黃的火光。
“九妹,九妹”,她叫了兩聲。
“來啦”,聽見叫喚聲,小女孩趕緊從灶房裏跑出來。“姑母你起來啦,粥馬上就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