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節(一)(1 / 3)

(八)一個民族的文化之肉身載體主要是知識分子,因之該群體的是非觀和價值觀將直接影響這一民族的發展路向。相對於其他民族,中國知識分子在曆史中的作用最大,使命感也最為強烈。因為在三位一體的文明模式中,君權至高無上,惟一能夠通過和平的方式對其限製的隻有知識分子這一群體。然而知識分子的手裏,既無權又無錢,除了理想之外,幾乎一無所有。可想而知,僅憑這一群體來限製王權,是何等的困難。但在中國,曆史的辯證法又恰恰體現在這一點上,即愈是不可能限製王權,知識分子對限製王權的道義擔當意識就愈為強烈。這對於知識分子來說,無疑是件十分尷尬的事情,其可愛與可欽之處,也主要體現在這裏。

從“軸心時代”起,中國的知識分子就活躍在曆史舞台的中心位置,並以“王者師”的身份自居。他們為了理想的社會秩序,為了保護民眾和限製王權,提出了一整套的倫理規範,將周公所創立的政治化的倫理宗教推到十分完善的階段。這其中,尤以曆代儒生的貢獻最巨。然而他們的悲劇在於,他們非但不能用文化秩序規範政治秩序,用道德規範政治,而且他們所追求的理想又正是其理想實現的觀念障礙。這樣的悲劇,古今一如,20世紀許多不盡人意的社會運動,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他們所堅持的是非觀和價值觀造成的。或可說,他們的是非觀和價值觀,本意乃在於營造理想的社會,可是落實於實際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卻成了宰製他們的繩索和屠刀。

為何會是這樣?其中的關係是:(1)他們自視為“王者師”,既可移風易俗,又可左右政治,所以他們喜歡發議論,批評時政。然而他們的身份是無根的,既無階級基礎,又無經濟基礎,隻有在仕途中討生活,對王權具有極大的依賴性。這樣,他們的尷尬也就在所難免。一方麵,他們自以為了不得,自以為是社會良心的代表,但同時為生活計,他們又不得不屈從於權力,甚至巴附權貴,一臉的奴才相。(2)他們自視為“道”的肉身載體,並認為“道尊於勢”,但同時他們又將“道”與“勢”作一體理解,其思維模式便是“聖”與“王”的合一。在他們看來,“有德者王”,“得道者多助”。如此話語,實則是把國君同聖人一體看待,把國君視為“道”的肉身載體。從本然的意義上講,他們所尊崇的“道”是帶有批判意味的,是限製國君的思想武器。而將“道”與“勢”合為一體之後,不僅“道”的批判功能沒有了,而且他們自己也成了“勢”的附庸,不再具有獨立性。(3)他們所尊崇的“道”,核心內容為民本主義,而在沒有法治的社會裏,民本主義隻能演化為專製主義,演化為君本位或官本位。此種關係,前文已述,茲不贅。(4)他的“道”“勢”合一,“聖”“王”合一,落實於政治實踐隻能是聖人崇拜,而且此聖人不為別人,而隻能是國君。可是國君一旦被尊為聖人,所帶來的結果必是思想文化的專製主義統治,以國君的是非為是非。

以上所舉列的,均為粗略,而且很不全麵。實際上,傳統於現代之影響遠不隻有這些。讀者諸君隻要擺脫原有的僵化的思想模式,徑直走進曆史和現實之中,便可發現,二者在許多方麵都是關聯的。這樣,你不僅認清了曆史,也認清了現實。於是,對於當今中國社會之發展何去何從這樣的大問題,也就有了明確的答案。這大概也可說是思想的力量吧。

2000年5月

“學在四夷”與先秦的學術和思想

中國的學術和思想史,最為繁榮的是春秋戰國時代。是時,諸子百家,爭鳴鬥妍,各種思想各種主張,無不達到其經典形態。而且,此時的知識分子亦是最為風光和神氣,最能體現這一群體的價值和品格。而這一切,無不因為這一時期教育製度之特點在於“學在四夷”。

“學在四夷”是相對於“學在官府”而言的。“夷”是“蠻夷”或“夷狄”的簡稱。南方為蠻,北方為狄,東方為夷。“四夷”從其原始義講,乃是相對“中國”而言的周邊地區。用現代的話說,叫“邊遠地區”。在當時,“中國”為政治與文化的中心,是周天子直接控製的地方,因而也是官方思想與文化的代名詞。所以“學在四夷”之含義,不能理解為學在周邊地區,而應理解為學在民間,不受官方的控製而享有一定程度的獨立和自由。

在現代人看來,學術與思想應是自由的,不受任何強權的幹預。而且也隻有這樣,才會有學術和思想之可能。然而在前現代的社會(衡量“現代”與“前現代”,不能僅僅隻用“自然時間”為尺度),許多民族和國家的學術和思想都是控製在官方的手裏,即“學在官府”。

“學在官府”之所以可能,或者說官方之所以能夠控製人們的學術和思想,就在於教育為官方所控製,學校既為官方所設立,亦為官方的意識形態服務。因之,“學在官府”與“學在四夷”之根本區別乃在於:前者是指教育為政府行為,後者是指教育為民間行為。

“學在四夷”之局麵出現之前,中國的教育是控製在官方手裏的。

傳說時代之情況如何,我們隻能根據傳說而推想。《尚書·舜典》雲:“舜命契作司徒,布敷五傳,命夔曲樂,教胄子。”夏、商兩代之教育,同樣控製在官方手裏。孟子說:夏為校,殷為序;其他文獻亦雲:夏、商兩代既有庠,又有序。不管這“庠”和“序”是何關係,但有一點則是可以確定的,即二者都是政府辦的學校。

周代的教育在禮崩樂壞之前,同樣為“學在官府”。學校分國學和鄉學兩種。國學分大學與小學兩個階段,都是設在京師或諸侯國的都城。大學稱作“辟雍”,或稱作“射廬”和“大池”。不過,“辟雍”隻是周天子之大學的名稱,諸侯國的大學隻能叫做“泮宮”,以示等級的不同。鄉學的情況較為複雜,名稱也多,但都是由官方控製的。

嚴格說來,西周和夏、商乃至傳說時代,在教育之方麵,雖說都是“學在官府”,但情況卻大為不同。西周之前,學校教授的內容主要是貴族子弟應該掌握的禮儀和生活的技能,特別是軍事方麵的技能。而且所謂的禮儀,亦主要是祭祀方麵的。而西周由於對等級製度的強調,教育的職能發生根本的轉變,重點由宗教和戰爭而轉為政治,貴族子弟所學的,主要是一些適應於禮樂製度的東西。禮樂製度是繁之又繁的,對其係統的掌握,需要經過較為嚴格的訓練。當時的大學主要的就是為此而設立的。《論語》載孔子“入太廟,每事問”。問什麼?就是問禮樂方麵的知識。

時至春秋,由於禮樂製度的崩壞,國家控製教育的局麵也就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這也就是《左傳·昭公十七年》所說的:“天子失官,學在四夷”;亦如莊子所言:“道術將為天下裂”。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一種大一統的思想情緒,慣於做思想上的奴隸,總認為學術與思想必須統一在官方的意誌裏。就連最具有自由精神的莊子都是這麼認為的。他在《天子》篇中,對當時的學術和教育作了一番總結性的描述。在他看來,古代學在官府,有聖有賢;君有所範,民有所則。而官學失守之後,天下分裂,道術不彰。雖有各門各派爭奇鬥豔,但畢竟都是“得一察而自好”,不能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

官學失守之後,經過一段時間的學術荒涼,私學得以興起。新興的私學既不在周王朝的控製之下,亦非直接為周代的等級製服務,故稱之為“學在四夷”。而且,私學一旦興起,就如雨後春筍般地成長起來,百家爭鳴,百花齊放,一時間熱鬧非凡,成了中國文明史上最輝煌的一段樂章。

“私學”之名,既可指稱私家聚眾講學,同時也指各種突起的學派學風。而且這二者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一體的。如孔子聚眾講學,弟子三千,同時也是儒家門派的標出;墨子亦開堂講學,弟子眾多,但同時也是“世之顯學”。由於“學”之為“私”,故師生的身份亦無等級要求,孔子和墨子都是出身低賤之人,其生徒的來源更是五花八門,不拘一格,有貴族子弟,亦有平民出身的,有的甚至出身低微。

由“學在官府”而轉為“學在四夷”,所帶來的直接變化是“士”階層的出現。

嚴格說來,士並不是春秋戰國時期才有的,甲骨文中便有了“士”字。在此,我們沒有必要對“士”之初義作考證,隻是指明,在孔子的時代之前,“士”的含義同我們今日所理解的“士”大為不同。

至於當時“士”之地位究竟如何,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古籍中特別是《詩》和三《禮》中有諸多的記載。情況大致是:周人分為貴族和平民兩個大的等級,士是貴族中地位最低的一個等級。士之上,有大夫、卿、諸侯;士之下,有庶人和工商。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即是說士既在“刑”的懲處之內,亦在“禮”的約束之中。如果按國野之製,士是住在城裏的最低的一級貴族。城裏(即國中)雖有地位更低的工商階層,但工商是為貴族們服務的,與士分屬兩個大的等級。確切說,士是最低一等的國人,而工商是不能稱作國人的。需要指出的是,士住在城裏,屬於國人,或許隻有西周初年才能做到。隨著士的人數增多,鄉村的發展,士移居城外定居鄉村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到了春秋時期,禮樂崩壞,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革。相應的,士的身分亦隨之而發生變化。一方麵,士落於庶人,而且一些公卿大夫亦下落為士或庶人。但另一方麵,有的士的地位卻得以上升,躋身上流社會,執掌國家大權。

此外,在這社會的大變革中,由於禮崩樂壞,綱紀不張,大量的庶人由平民的身份而上升為貴族的地位。這一點,又是同私學的興起直接相關的。過去,文化與知識的壟斷權掌握在貴族手裏,庶人根本沒有受教育的權利。而現在的私學“有教無類”,不僅貴族子弟可以入學,平民亦可接受教育。教育的開放直接衝擊著原有的等級製度,庶人亦由之而崛起。

庶人地位的上升,最直接的社會影響是貴族與平民的界限被打亂,而且貴族集團亦不能按照原有的公、卿、大夫、士之等級而劃分。於是,人的社會身份不再定位於等級製度,而是定位於自己所從事的職業。“士農工商”四業的說法得以出現。按照顧炎武《日知錄》中的說法:“士農工商,謂之四民。其說始於《管子》。”

四民之中,士居首位。而且這居首位的士,由於原有的禮樂製度不存,雖無製度性的東西保障其生活所依,但是新的社會環境卻給他們提供了施展才華的曆史舞台。他們不僅是民眾的精神導師,而且還直接參予政治,譜寫曆史。原來,他們知書識禮,為的是對禮製的維護,而現在他們則要憑著自己的才能直接為社會作出貢獻。

私學的出現與士階層的形成可謂一互動的關係。也可以說,沒有“學在四夷”,也就沒有當時的士階層,更沒有這一階層的所謂“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