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一世紀

魯迅作為一個著作者第一次出現在讀者的眼前,是在1903年,二十世紀剛剛開始,到今天是一百年出頭了。這年6月,日本東京出版的《浙江潮》雜誌第五期上刊出《斯巴達之魂》,作者署名“自樹”,這是魯迅公開發表文章的開始。

義和團之亂引起了八國聯軍的入侵。1901年9月,清廷接受了謝罪、懲辦禍首、賠款等等屈辱的條件,簽訂了辛醜條約。接著各國聯軍開始撤退。可是俄國卻拒不從東三省撤兵。幾經交涉,到1902年4月8日,中俄才簽訂東三省撤兵條約,規定俄兵於十八個月內分三期撤退。到了1903年4月8日,俄軍應該退出沈陽、牛莊、營口、遼陽和吉林,可是不退。俄國反而向中國提出七項新要求。這就激起了中國人的憤怒。4月27日,上海張園開拒俄大會,反對俄國對東三省的新要求。4月30日京師大學堂學生大會,拒絕俄國要求。憤怒的情緒擴大到了國外的留學生中間,4月30日,東京中國學生拒俄義勇隊成立。5月2日拒俄義勇隊改名為學生軍。魯迅的好友許壽裳就參加了這一活動。拒俄義勇隊成立,即函電各方,在致北洋大臣袁世凱函中說:“昔波斯王擇耳士以十萬之眾,圖吞希臘,而留尼達士親率丁壯數百扼險據守,突陣死戰,全軍殲焉,至今德摩比勒之役,榮名震於列國,泰西三尺之童無不知之。夫以區區半島之希臘,猶有義不辱國之士,可以吾數百萬萬裏之帝國而無之乎!”魯迅的這篇《斯巴達之魂》,寫的就正是這次德摩比勒(今譯溫泉關)之役。文章氣勢磅礴,該刊編者許壽裳說,“文中敘將士死戰的勇敢,少婦斥責生還者的嚴厲,使千載以下的讀者如見其人”。可以認為魯迅是以這篇文章參加拒俄運動,他的寫作活動從一開始就是懷著救國的、愛國的目的。這種態度,一直貫穿著他整個一生的文學活動。

魯迅在日本留學。他看到,剛剛經過明治維新的日本,同衰敗的晚清,對比是太強烈了。這更加深了他的憂國之心。在將兩國比較的時候,他還采取了一個獨特的視角:國民性。在他晚年的一封信中說:“日本國民性,的確很好,但最大的天惠,是未受蒙古之侵入;我們生於大陸,早營農業,遂曆受遊牧民族之害,曆史上滿是血痕,卻竟支撐以至今日,其實是偉大的。但我們還要揭發自己的缺點,這是意在複興,在改善。”(2005年版《魯迅全集》第14卷第410頁,以下《魯迅全集》的引文出處隻注卷次及頁碼,不注書名)許壽裳在《懷亡友魯迅》一文中回憶說:“魯迅在弘文時,課餘喜歡看哲學文學的書。他對我常常談到三個相聯的問題: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麼?三、它的病根何在?”魯迅是為了探索救國的道路,為了改變國家的命運思考這些問題。

正是這些思考決定了他對人生道路的選擇。“知道了日本維新是大半發端於西方醫學的事實”(第一卷第438頁),使他一度學醫;後來受到刺激,“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第一要著,是在改變國人的精神,從而選定文學作為自己畢生的事業。

在這些年裏,他讀得多,也想得多。因此,他1907—1908年在《河南》雜誌上發表的文章,就不隻是反映出一種愛國的激情,還有他自己的不少思考了。

刊登在《河南》月刊第五號(1908年6月)上的《科學史教篇》,扼要地介紹了外國科學技術發展的曆史。值得注意的是,在生產活動、應用技術跟理論科學的關係問題上,文章不但指出了“實業之蒙益於科學者固多,而科學得實業之助者亦非鮮”(第一卷第33頁)這種兩者“相互為援”的關係之外,更指出了“至十八世紀中葉,英法德意諸國科學之士輩出,質學生學地學之進步,燦然可觀,惟所以福社會者若何,則論者尚難於置對。迨醞釀既久,實益乃昭,當同世紀末葉,其效忽大著”(第一卷第32頁),以見理論科學的研究並不總是可以立竿見影地應用於實際生活中,強調了理論科學研究的重要性,盡管一時還看不出它有什麼用處。

這篇文章論證了科學在推動社會進步、提高人類生活品質方麵的巨大作用,但是它同時提醒讀者,不能因為強調科學的重要性而忽視了其他方麵的精神生活。人類既需要牛頓,也需要莎士比亞;不但需要波義耳這樣的科學家,也需要拉斐爾這樣的畫家;既要有哲學家康德,也要有音樂家貝多芬;既要有達爾文,也要有卡萊爾這樣的史學家。

《摩羅詩力說》介紹了以拜倫為代表的被人稱為“惡魔派”的詩人。後來,魯迅在《雜憶》一文中說:“那時拜倫之所以比較的為中國人所知,還有別一原因,就是他的助希臘獨立。時當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國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複仇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應。那時我所記得的人,還有波蘭的複仇詩人密茨凱維支;匈牙利的愛國詩人裴多菲。”(第一卷第233~234頁)後麵這兩位,在《摩羅詩力說》裏也都作了詳細介紹。此外,還介紹了挪威的易卜生、英國的雪萊、俄國的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等等。

魯迅在介紹了這些他所喜愛的、引起他心的共鳴的作家之後,想起了中國。他問道:“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於善美剛健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於荒寒者乎?”悲哀的是,他接著答道:“家國荒矣,而賦最末哀歌,以訴天下貽後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非彼不生,即生而賊於眾,居其一或兼其二,則中國遂以蕭條。”(第一卷第102頁)文章裏沒有說的是,它的作者,已經決定自己來擔當精神界之戰士的使命了。

魯迅在《河南》上發表的文章,《文化偏至論》和《破惡聲論》這兩篇最可注意,它顯出了作者對中國現狀的深思。那時,中國必須變革,這可以說是已經成了關心國家命運的知識分子的共識。在東京的中國人,從政治上的亡命客到留學生,有主張民主革命的,也有主張君主立憲的,活動很多。魯迅自己參加了留學生的一些活動,觀察了不少號稱愛國誌士的人物,了解到了他們的主張和作為,於是在這兩篇文章裏對這些作出了自己的評價。

出國留學,目的是給中國圖富強。到外國學些什麼才好呢?魯迅看到的是:“後有學於殊域者,近不知中國之情,遠複不察歐美之實,以所拾塵芥,羅列人前,謂鉤爪鋸牙,為國家首事”(第一卷第45~46頁),“眩至顯之實利,摹至膚之方術”(第一卷第29頁),“試按其實,乃並方術且非所喻,靈府荒穢,徒炫耀耳食以罔當時”,“掣維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體”(第八卷第27頁)。

魯迅以為,學外國,重要的還不是那些應用技術之類。“然歐美之強,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則根柢在人,而此特現象之末,本原深而難見,榮華昭而易識也。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假不如是,槁喪且不俟夫一世。”(第一卷第58頁)提出了“立人”這個首要目標。具體的綱領,魯迅提出:“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第一卷第47頁)假如能夠做到這一點,“外之既不後於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複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於天下,更何有於膚淺凡庸之事物哉?”(第一卷第57頁)應該指出的是:他在這裏說的“世界之思潮”,主要是指尼采的學說。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就說過,他在弘文學院,就愛讀尼采的書了。明白了這時魯迅所受尼采的影響,就可以知道他這些文章裏寫的“少數”和“多數”,並不隻是個數量的概念,而是尼采所說的“超人”以及與之對立的庸眾。他是把希望寄托在超人身上:“今之所貴所望,在有不和眾囂,獨具我見之士,洞矚幽隱,評騭文明,弗與妄惑者同其是非,惟向所信是詣,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有從者則任其來,假其投以笑罵,使之孤立於世,亦無懾也。則庶幾燭幽暗以天光,發國人之內曜,人各有己,不隨風波,而中國亦以立。”(第八卷第27頁)“與其抑英哲以就凡庸,曷若置眾人而希英哲?則多數之說,繆不中經,個性之尊,所當張大。”(第一卷第54頁)顯然,這英哲就是尼采說的超人了。

1911年的革命推翻了清王朝。魯迅成了中華民國政府教育部的官員。十多年之後,他在一封信中說:“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當時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自然,那時惡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總失敗。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敗之後,即漸漸壞下去,壞而又壞,遂成了現在的情形。其實這不是新添的壞,乃是塗飾的新漆剝落已盡,於是舊相又顯了出來。使奴才主持家政,那裏會有好樣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滿,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國民改革自己的壞根性,於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後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製,是共和,是什麼什麼,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第十一卷第469~470頁)

這樣,又回到國民性的問題上去了。這時他給《猛進》周刊編者徐炳昶的信中,說得更加痛切:“看看報章上的論壇,‘反改革’的空氣濃厚透頂了,滿車的‘祖傳’、‘老例’、‘國粹’等等,都想來堆在道路上,將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強聒不舍’,也許是一個藥方罷,但據我所見,則有些人們——甚至於竟是青年——的論調,簡直和‘戊戌政變’時候的反對改革者的論調一模一樣。你想,二十七年了,還是這樣,豈不可怕。大約國民如此,是決不會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也不會有好議員的;現在常有人罵議員,說他們收賄,無特操,趨炎附勢,自私自利,但大多數的國民,豈非正是如此的麼?這類的議員,其實確是國民的代表。我想,現在的辦法,首先還得用那幾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經說過的‘思想革命’。還是這一句話,雖然未免可悲,但我以為除此沒有別的法。”(第三卷第22~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