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的唯一的辦法,是循著《新青年》開創的路走下去。陳獨秀1916年創刊的《新青年》(第一卷名《青年雜誌》),旗幟就是民主和科學。1918年9月魯迅開始在上麵發表文章,“雖然不是最主要的作者”(陳獨秀《我對於魯迅之認識》),但就傾向來說,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調是和大家大概一致的”(第四卷第468頁),“記得當時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麵受敵之中,我所對付的不過一小部分”(第一卷第307頁)。

在《新青年》雜誌上,陳獨秀、錢玄同、吳虞等人的文章,對中國文化傳統特別是儒家思想持激烈的批判態度。魯迅為了批判專製主義的文化傳統,批判舊的倫理觀念,反對保存“國粹”,也寫了好些文章。他說:

什麼叫“國粹”?照字麵看來,必是一國獨有,他國所無的事物了。換一句話,便是特別的東西。但特別未必定是好,何以應該保存?

倘說:中國的國粹,特別而且好;又何以現在糟到如此情形,新派搖頭,舊派也歎氣。

我有一位朋友說得好:“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

保存我們,的確是第一義。隻要問他有無保存我們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國粹。(第一卷第321~322頁)

試看中國的社會裏,吃人,劫掠,殘殺,人身賣買,生殖器崇拜,靈學,一夫多妻,凡有所謂國粹,沒一件不與蠻人的文化(?)恰合。拖大辮,吸鴉片,也正與土人的奇形怪狀的編發及吃印度麻一樣。至於纏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裝飾法中,第一等的新發明了。(第一卷第343頁)反對了保存國粹,就要引進外國的觀念:

即使所崇拜的仍然是新偶像,也總比中國陳舊的好。與其崇拜孔丘關羽,還不如崇拜達爾文易卜生;與其犧牲於瘟將軍五道神,還不如犧牲於Apollo。(第一卷第349頁)

主張保存“國粹”的人,對於引進“西學”,一種態度是抵製和排斥。魯迅描寫說:“從前排斥外來學術和思想,大抵專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擊佛教的人,往往說他不拜君父,近乎造反。現在沒有皇帝了,卻尋出一個‘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利害。”(第一卷第316頁)即以“道德”的名義來抵製“西化”或曰現代化。

另一種態度要開明一些,主張將“西學”和“國粹”調和起來。魯迅描寫說:“聞所未聞的外國人到了;交手幾回,漸知道‘子曰詩雲’似乎無用,於是乎要維新。維新以後,中國富強了,用這學來的新,打出外來的新,關上大門,再來守舊。……‘西哲’的本領雖然要學,‘子曰詩雲’也更要昌明。換句話說,便是學了外國本領,保存中國舊習。本領要新,思想要舊。要新本領舊思想的新人物,駝了舊本領舊思想的舊人物,請他發揮多年經驗的老本領。一言以蔽之:前幾年謂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幾年謂之‘因時製宜,折衷至當’。”(第一卷第352頁)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當然不失為一種主張。若問:這種主張能不能行得通呢?能不能夠“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聲光化電’,下午‘子曰詩雲’呢?”魯迅回答說:“‘西哲’易卜生蓋以為不能,以為不可。所以借了Brand的嘴說:‘Allornothing!’。”(第一卷第353頁)

這些不過是舉一點例。在魯迅的文章裏這一類意見還可以摘引出許多來。我們還記得,批胡適的時候,批過他的“全盤西化論”,批胡風的時候,批過他的“民族虛無主義”。那麼,怎樣來評價魯迅的這些意見呢?依我看,這些意見不多不少就是全盤西化論。不要以為這隻是他在《新青年》時代的觀點,到了1934年他還說,“即使並非中國所固有的罷,隻要是優點,我們也應該學習”(第六卷第84頁)。這可是毛澤東說的他已經“有了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的“後期的雜文”(《毛澤東文集》第七卷第253頁)。應該看到,固有文化的保守性或者說惰性是很大的,即使以全盤西化為目標,努力接受外國的先進文化,舊文化的惰性也會對接受的幅度加以強有力的限製,並不會失掉固有文化的特征。魯迅說過:“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裏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第四卷第14頁)把話說得極端一點,絕對一點,在事實上也有他的必要吧。

時間過去幾十年之後,回過頭來看就一切都明白了。要不要保存“國粹”,要不要現代化(即“西化”的同義語),這問題早已由生活給出了答案。我們對魯迅以及當年許多為此作了努力的人們滿懷崇敬和感激之情。經過他們的努力,“國粹”一詞,是早已沒有人再說了。不過近年又出現了一個類似的新詞,叫做“亞洲價值”論。這是“國粹”(“中國之粹”)的放大,性質卻是相同,提出來也是為了抵製世界先進思潮。預料它最終也將同五四時期喧囂一時的國粹論同其命運吧。

1917年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在俄國奪取了政權。為了擺脫孤立的處境,於1919年建立了第三國際。第三國際即派人到各國去組建共產黨。1921年維經斯基來到中國,找到了陳獨秀、李大釗這些激進的知識分子,建立了中國共產黨。共產黨同國民黨合作,推動了國民革命運動。

這些曆史上的大事件,在發生的當時,魯迅似乎並沒有什麼直接的反應。他還是在書齋裏寫他的《彷徨》,寫他的《野草》,辦他的《莽原》。晚年,他在答蘇聯國際文學社問中,說他當初“對於十月革命還有些冷淡,並且懷疑”(第六卷第19頁),是確實的。至於新成立的中國共產黨,它的領袖人物陳獨秀、李大釗,是《新青年》的同人,魯迅了解他們,知道他們都是為了中國的改革和進步而努力的人物,雖然他並沒有參與他們的活動,可是同情他們的事業。他1926年9月從廈門寄給廣州許廣平的一封信中說:“此地北伐順利的消息也甚多,極快人意。”(第十一卷第546頁)可以看出他的態度來。

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從1928年初開始,創造社、太陽社對魯迅發動了猛烈的批判。創造社中人好些是共產黨員,太陽社幾乎全是共產黨員。馮乃超、李初梨、錢杏邨、彭康、潘漢年、弱水(潘梓年)、石厚生(成仿吾)都寫了文章。罵得最出格的是杜荃(郭沫若)的《文藝戰上的封建餘孽》,說魯迅“是資本主義以前的一個封建餘孽。資本主義對於社會主義是反革命,封建餘孽對於社會主義是二重的反革命。魯迅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以前說魯迅是新舊過渡期的遊移分子,說他是人道主義者,這是完全錯了。他是一位不得誌的法西斯諦!”“不消說他是根本不了解辯證法的唯物論。”說魯迅和陳西瀅、高長虹的論戰是“猩猩和猩猩戰”。

魯迅寫了《“醉眼”中的朦朧》、《我的態度氣量和年紀》等好幾篇文章反駁馮乃超、李初梨他們。對於署名杜荃的這一篇,魯迅回答說:“在這樣的社會裏,有封建餘孽出風頭,是十分可能的,但封建餘孽就是猩猩,卻在任何‘唯物史觀’上都沒有說明。”(第四卷第213頁)

因為這些人都是以馬克思主義的名義來批判的,魯迅要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說:“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疑問。並且因此譯了一本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論》,以救正我——還因我而及於別人——的隻信進化論的偏頗。”(第四卷第6頁)

到了1929年,這一場批判就停了下來。這是因為中共中央宣傳部長李立三的幹預而停下來的。1930年3月,魯迅和創造社、太陽社的人一起組成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簡稱左聯),左聯裏一些年輕的共產黨員,柔石、殷夫、馮雪峰,很接近魯迅,魯迅對他們有很好的印象。

魯迅以他過去在文學工作方麵的成績和聲望,以他現在的政治態度,成了左聯的領袖和旗幟。對此,魯迅自己也是重視的。他在《兩地書》序言中聲稱:“我現在是左翼作家聯盟中之一人。”(第十一卷第5頁)但是在左聯那些主持工作的人那裏,隻不過是想借重他的盛名罷了。比方說,左聯秘書處編印的內部刊物《文學生活》,就對魯迅保密,不給他看。(第十三卷第358頁)在他致胡風的一封信中,這樣說起他在左聯的處境和心情:“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一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後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而我回頭去問自己的錯處時,他卻拱手客氣的說,我做得好極了,他和我感情好極了,今天天氣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無措,我不敢對別人說關於我們的話,對於外國人,我避而不談,不得已時,就撒謊。你看這是怎樣的苦境?”(第十三卷第543頁)

可見這並不是怎樣愉快的合作。為了不能讓敵對者看見,隻得隱忍著。這分歧的公開表露,是1936年關於“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兩個口號之爭。魯迅發表了《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統一戰線問題》(第六卷第546~558頁)。他在致楊霽雲的一封信中說:“其實,寫這信的雖是他一個,卻代表著某一群,……因此我以為更有公開答複之必要。倘隻我們彼此個人間事,無關大局,則何必在刊物上喋喋哉。……投一光輝,可使伏在大纛蔭下的群魔嘴臉畢現。”(第十四卷第138頁)這篇長文中被魯迅稱為“四條漢子”的周揚、夏衍、田漢和陽翰笙(第六卷第554頁),不就是中國共產黨文化工作委員會(簡稱文委)的成員嗎?積累了幾年的矛盾,一時爆發,當然有點顯得猛烈。這時,魯迅正在病中,他給王冶秋的信中說:“我病倘稍愈,還要給以暴露的,那麼,中國文藝的前途庶幾有救。”(第十四卷第149頁)隻是他沒有能夠再好起來,寫此信之後三十四天,他就與世長辭了,沒有能夠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