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塵埃落定(1 / 3)

天黑風緊,昏昏欲雪,風吹刀劍凍,冰降發膚寒。

人,黑壓壓的全是人。可黑壓壓卻靜悄悄。

三千府兵對陣五百禁衛軍,箭在弦,刀出鞘。現場隻聽能見呼吸的交疊聲,兵甲的摩擦聲。可不管是哪一方,不管是以一搏幾,這都是人命換人命的交易。

但在這呼吸都緊張的時刻,一丈空地,一方篝火,一襲紅袍,這個一手促成這樣局麵的攝政女王卻置身事外般的端坐中間,雙方是唇槍舌劍還是劍拔弩張,她精致的妝容都沒有絲毫反應,晴霜髻上的金步搖也沒有任何晃動。她的目光沒有焦點,仿佛一直在盯著灼灼的火焰,又仿佛什麼都沒有看,隻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奇怪的是,對陣的雙方,最該有話說的廢太子和小皇帝卻是一言不發,事實上,從兩軍對峙起便隻有四皇叔一人在說話。

麵對一個曆經滄桑的大侄兒和一個即將成年的小侄兒,這位皇室碩果僅存的長輩從綱理倫常講到君臣大義,從當年恩怨講到如今情分,直講到無話可講也無人有反應。

可他似乎忘記了最該罵的人,連目光都沒有往那個顯眼的位置看一眼。

小皇帝和廢太子互相打量著對方,仿佛都將各自的力量灌注到目光之中,緊緊地咬住對方的靈魂,探究著,揣度著,為自己的命運增加幸運的砝碼。

一個是少年帝王,意氣風發。一個是暮年梟雄,野心勃勃。

稚嫩的臉龐卻有挺拔的腰板,那是歲月的饋贈,即便是輸了,也轟轟烈烈,青史留名。

灰白的鬢角卻有未酬的壯誌,那是命運的捉弄,即便是贏了,也不拖不欠,實至名歸。

“四皇叔,您老今年七十有五了吧,”君然悠悠起身,紅唇輕啟,“高壽啊!高壽!您有勁就先留著吧。”

“皇姐!”小皇帝輕聲地呼喚著,看她的眼神猶如當年,姐慈弟愛,互相扶持,“皇姐不要這樣做。”

“為何?”君然認真地看向他,“陛下肯將皇位拱手相讓?”

“皇姐若要,朕雙手奉上!”小皇帝認真地看著她,“可若是他……”

小皇帝眸色一沉,昂首挺立,右臂從腰間緩緩地抽出一柄利劍,指向對麵麵色陰沉的廢太子,厲聲嗬道,“弑君殺父的不孝之子,殺!“

君然移步,抬首,將自己細嫩的脖子伸到那微顫的劍尖處,雙眸渴望的膜拜著劍身上的紋路,纖細的手指輕撫著冰寒的劍峰,仿若在情人的耳邊囈語著:“龍生九子,盤雲駕風,潛海臥林,呼風喚雨,引雷驅電,各逞其能,欲承神位,唯閑一子,名曰九禦,無欲無求,清歌漫步,安守本分,得修正果,即位神龍。”

“嗬嗬,多麼諷刺啊!“君然輕笑,突然彈指一擊,寶劍嗡嗡有聲,如虎嘯龍吟,綿綿不絕,“九禦——帝王之劍!“

君然右手指尖一點,把劍尖往旁邊一推,抬眸盯著注視著她的小皇帝,紅唇輕啟:“但你——不配用!”

小皇帝的心往下猛地一沉,他抿了抿嘴唇,死死將委屈的淚水鎖在眼眶裏:“皇姐!“

“覺得委屈?“君然淡然一笑,“你的帝位是先帝傳下的,我一手一腳保下的,你繈褓即位,文不能駕馭權臣,武不能保疆擴土,帝王之氣,劍禦九州,你何德何,怎麼配用?“

小皇帝眉頭緊鎖,抿口不言,這些痛處,沒有一處不實,他自己何嚐不知?可這些說道再尖酸都沒有關係,隻是,不能是她!不能是他相濡以沫十幾年的姐姐!

“但有一個人卻又不同了,“君然話鋒一轉,語氣溫柔而又神秘,“當年明乾祖子嗣艱難,公主雖是不少,可兒子卻隻有一個,這兒子倒也爭氣,稚齡少年,英誌勃發,文武全才,禮賢下士,相貌堂堂,加之行事做派又處處模仿明乾祖,故而甚得明乾祖的歡心,雖說其母隻是宮女子出身,母族勢薄,但朝堂上下無一不視之為皇位繼承人。“

“可惜啊!可惜!”君然搖首歎息,明明一副痛在我心、泫然欲泣的模樣,可一雙明亮的眼眸卻很不老實的東瞄一眼,西看一下,仿佛一個敬業的說書人說到了精彩之處,想著故作玄虛的挑起聽眾的好奇心似的,“就在他躊躇滿誌、即將成年之際,多年未育的皇後竟然生下了嫡子!”

“多年的艱辛和血淚,近在咫尺的皇位和尊榮,一夕之間,灰飛煙沒……”

眾人聽得入神,詭異的安靜籠罩著每一個人,劈啪的木裂聲細碎的響著,眾人仿若能感受到一個青春少年破碎的壯誌雄心。

“可這位皇子畢竟不同凡人,父皇的移愛和朝臣的轉舵竟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和實力,於是順應事態發展,激流勇退,擺出一副深受打擊的窩囊模樣,終日狩獵買醉,沉溺女色,故意示弱隻求明哲保身,留得根基。”

“可他千算萬算還是算錯了一步,“君然右手指尖遊離地刮著劍身,猛然近身,略微一撥引,小皇帝手中的九禦劍已輕鬆到手。

君然這一動作太過突然,可不等眾人反應,她已輕挽劍花,假模假式地舞起劍來,她的劍尖輕巧無害地一一掠過眾人的眼前,她輕飄飄地笑著,“他錯估了她的對手,是一個母親!”

“一個十餘年懦弱無能的皇後,一旦做了母親,便可以快速變成這世上最狠毒的陰謀家!他沒有料到,這個計劃從皇後懷孕時便已定下,一旦生下的是兒子,那麼嫡子落地之日,便是這計劃實施之時!”

“可想而知,他的這些障眼法在這位皇後眼中會是多麼的可笑!他是否優秀並不重要,因為他的存在就是罪過!”

“於是,在這一年一度的年終尾祭上,在這奔騰熱鬧的狩獵活動上,這位皇子意外墮馬,被受驚的瘋馬踩斷了左手左腳,從此,帝位徹底與他無緣,祖製鐵律錚錚在上,怎會容許一個殘廢君臨天下?”

眾人的眼光或震驚,或同情,可都如當年那批瘋馬的鐵蹄,再次碾壓過這位可憐的皇子,這位一向憨厚樂觀的四皇叔笑容不再,他慘白的圓臉滲透出清灰色的絕望,如同曾經金碧輝煌的宮殿,如今隻剩殘垣斷壁的斑駁。他最深最痛的傷疤被最直接最徹底的剔挖出來,沉入寒徹入骨的黑夜。

眾人尚沉浸在這個驚天秘密的餘震中,君然卻並沒有消停,她回身收劍,轉手便把手裏的“九禦”劍塞到了渾身發抖的四皇叔手中,閃身退向一旁,揚聲說道:“太子哥子,這位便是你宮變的幕後推手,你功敗被廢,母後慘死的罪魁禍首!這位處心積慮,攪動風雲數十餘載的四皇叔,才配做你的對手!”

廢太子一直對君然今日的舉動感到莫名其妙,直到現在才聽出苗頭,可他心中自有城府,宮變被廢,母後慘死,這些都不假,可他怎會讓人三言兩語牽著鼻子走。

“你什麼意思?“廢太子右眼微眯,狹長的眼瞼閃爍著強烈的不信任信號,“你今日是來講故事的麼?“

“怎麼?太子哥子對我的故事不感興趣?“君然笑著點點頭,“那是自然,這本就是個願打願挨的故事。“

“你要說便說清楚了,“廢太子緩緩說道,“別耽誤了正事!“

“嗬嗬,正事倒是耽誤不了,隻是這故事麼,我當年那麼小,還真說不清楚內情。“君然一臉的理所當然,臉上的笑容有些不懷好意,“我隻知道我的母親,也就是你母後庶出的妹妹,是被這位四皇叔用蠱毒操控一生的可憐女子。“

“哼!天下哪裏會有這樣的蠱毒?”廢太子一聲冷哼,麵上看不出端倪,可心裏卻隱隱透著焦躁,仿佛有一個驚天秘密漏出了風聲。他突然覺得有些冷,這麼多年的奔波掙紮,難道竟是為了別人的複仇鋪路?

“不會的!”年輕的聲音是那麼的憤忿!

“他恨不到你身上,倒是沒做什麼對不住你的事,”君然撇了一眼臉龐微紅的小皇帝,“他老了,離了你,他隻能等著進棺材了。”

“不用麻煩了!”四皇叔將手中的九禦劍一揮,蒼老的聲音幹淨利索,“動手!”

“動手”兩個字的速度當然比劍要快,可四皇叔的劍往哪裏都沒有動手,一股血腥之氣卻已蔓延開來,廢太子捂著心口倒下了!他雙目圓睜,不甘地瞪著前方!他的後背插著一柄刀身直沒入體的尖刀,那麼狠準地插在了他的心窩裏,他連轉身回去看一眼的力量都沒有,便一頭紮在了地上!

可廢太子的陣營中鴉雀無聲!本該有的尖叫聲或者呼喝聲通通都沒有!

廢太子身邊的四名將領麵無表情的看著廢太子倒在血泊中,其中一名俯身拔出了劍,那是一柄尖細短小的劍,揮之無聲,快不沾血。

小皇帝看呆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點點碎雪飄進他的眼眶,讓他慌忙眨眼躲閃。他好冷!他突然覺得那柄尖刀是插在了他自己的心口。他的腦袋中有一個清楚的在說,不錯!你的確沒有資格做皇帝,你在害怕!

小皇帝的雙腳無意識的挪動著,隨著他的挪動,寒氣點點包裹著孤零零的他,他隻是個空頭皇帝,廢太子的人是四皇叔的,自己身邊的人也是麼?他的雙眼也模糊起來,他的存在究竟是為了什麼?

遠遠的,他聽到了一個模糊的聲音,那是他從心底依賴的皇姐的聲音。

君然垂目撫掌,隨著那鮮紅的擴散,一聲聲打著拍子:“好!四皇叔好手段!果然痛快!君然佩服!“

“不過,讓太子哥子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冤死了,未免太不近人情啊!“君然的眸中沉澱著不易察覺的寒冷,“四皇叔是不是也想這麼把我收拾了?“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四皇叔看著手中的九禦,顫巍巍地抬到眼前端詳著,“這九禦劍,原是賜給我的,嗬嗬,我佩在身旁從不離身,可曾想到居然會有被人要回去的一天!多麼可笑!“

“我從出生起,就在努力成為君王,父皇每日把我帶在身邊教導我,哈哈!哈哈!“四皇叔的笑聲在雪花飄舞中打著顫,笑的幾乎喘不上氣,“可笑吧?可我的父皇卻在有了嫡子之後將我無情拋棄!我算什麼?養的肥了壯了,然後就可以殺來吃的畜生麼?!所以他有什麼可冤?天地作證!他有什麼可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