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遠見過謝相,見過謝采薇,卻是第一次來這個墓園。
謝家祖墳據說是在千裏之外的太原,大德朝開國以來謝家便在京師十裏地外買了這塊地作為墓地。
大概是時常有些文人墨客來悼念,墓園並沒有荒廢。中間有一座丈高石碑,上書“追賜憐哀郡主墓”五字,筆鋒之間有些蕭瑟之意。
蕭遠認得,那是太子登基後重修的。他也記得,先皇曾經考慮過謝采薇為太子妃人選。
眾人多擠在墓前灑酒祭奠,蕭遠一個人悄悄的走了出來,隱約見到謝采薇墓邊有十來個不起眼的小塚,有墓無碑,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注意。
細細一數,是十六個。
自然就是當時賜死的十六個謝家男丁。
他心中一動,往墓園正中走去,在前代謝家主人墳塚之後,果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土堆,簡單的樣式,沒有墓碑,僅僅樹了一塊木牌。
顯然這就是一代名相謝言昭的埋骨之處。
蕭遠記憶中還有他的影像,總是翩翩有禮的君子風度,微笑著招呼朝臣,太子駕臨謝家時也是不卑不亢的接待;文采極佳,要是皇子們比賽詩賦,他總是最後的裁判。
那樣一個人,又是權傾天下的謝家主人,為什麼還會走上謀反這條路呢?
蕭遠不明白,如果為權力,當年大德朝開國君主本來就是謝家輔助出來的,四百年的世家,曆經十幾朝,富貴榮華當如過眼雲煙,必定不會這般眼淺。
他想不出謝言昭謀反的理由,也想不出謝采薇尋死的理由——世家女子的絕烈他見過:謝老婦人早在事敗前就已經絕食身亡,謝夫人安葬丈夫後自絕,眾媳婦和其餘女眷齊齊出家去了,謝采薇的死法看似激烈,卻是當庭流血,少了幾分世家尊嚴。
而對於幾百年的世家來說,命,比不上尊嚴重要。
這就是世家子弟的命運。
仔細回想起來,蕭遠隨著太子拜訪謝家不下十餘次,居然都沒有見過謝采薇,要說世家女子守禮,卻又總是看見她和太子私下的書信往來。
著實是個奇怪的女子。
蕭遠自從塞外回來,便再也沒有夢見過謝采薇。
那天晚上卻是意外的再度出現熟悉的場景:倒下的謝采薇,蒼白的臉,鮮紅的血;隻是這回他卻一直站在一邊,冷冷的看著地上的屍體,連躬身的意圖都沒有。
謝采薇的身上,居然插著一把刀!明豔的臉龐,華麗的禮服,胸口的刀,卻是冷冷的泛著銀光。
就這樣驚醒。
剛過子時,召來侍應供茶,便披著衣服走出去。
按大德律,封王後宗族子弟不能居於內宮,可是因為太後和太皇太後舍不得蕭遠,加上他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也就一直住在宮中。
信步就走到了禦花園。
七夕是一年當中銀河最漂亮的一天,抬頭望去隻見深藍天空中一條玉帶閃耀,想起剛剛在街上看見無數少男少女相約花燈下,必是祈求牛郎織女保佑自己有情人終成眷屬。自己也混在裏麵看花燈,一群少年衣著華麗,蕭遠卻隻是穿著白色,踩著木屐,身邊路過的年輕少女們,都羞紅了臉。
“有情人終成眷屬啊,真是一個宏偉的願望呢。”輕輕歎了一口氣,準備回寢宮。
“是小遠麼?”突然有人開口。
蕭遠吃了一驚,連忙奔上前去,“皇上,您怎麼一個人在這裏。”
登基不過一年的新皇看上去明顯老了,不過是二十四歲的青年男子,眼中卻再也沒有少年時候的激揚神采,總是帶著一絲絲的倦。
倦裏還深深地透出悔意,好似有千鈞重擔壓在心頭。
蕭遠一躬身:“皇上,您的臉色實在不好,請保重龍體。”
新皇微微的笑了起來,“你倒是越大越和朕疏遠了呢。”語氣裏無限感慨。小時候蕭遠總是賴在太後那裏不肯出來,每次都是太子親自去抱了他才肯隨太子出門。轉眼間,那個粉嫩的孩子卻已經抽條成了翩翩少年。
蕭遠露齒一笑:“臣也是恪守臣道啊,畢竟無憂王吃喝玩樂不事生產天經地義,北定王卻是擔負著定北的職責,哪裏由得臣像以前一樣呢?”世家子弟的責任與命運,他從謝采薇死後,就明白了。
新皇眼中露出複雜神色:“你可怪朕把這樣大的責任壓在你的肩上?畢竟你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罷了,一般的王侯公子,這個時候還是遊樂年紀……”
“臣做的,不過是為皇上分憂。”蕭遠堅定有力的打斷皇上的話,“皇上自幼教導微臣,上位者,當以天下為重;為人臣者,當以人主為重。”
上位者,當以天下為重。
新皇默默地歎了一口氣,眼中的倦意更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