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日,和以往的上千個日子一模一樣。

幾聲雞鳴後,清水鎮上漸漸地有了人語聲。吱呀一聲,回春堂的大門打開,一個白發老者蜷身搓手,嗬著白氣匆匆出去。兩個年輕夥計在屋內忙碌,一個擦桌子,一個卸門板。後院裏,一個男子走出屋來。這男子微微發福,白淨麵容,穿一身灰撲撲的袍子,疏疏落落地蓄了長須,看不出年紀。男子走進廚房,拿隻深青色大碗,從鍋裏盛了熱湯,又拿了張餅,蹲坐在後院的門檻上,悉悉索索地吃起來。此時朝陽初升,日光直射,照在碗口一圈黃嫩嫩的羊油上,熱氣上升,嫋嫋地映著晨光。

男子眯起眼睛,望著眼前兩畝半種著草藥的坡地。沿中間的青石路下去,是一條不寬的河。河麵上水汽氤氳,金光點點,河岸兩側野花爛漫,水鳥花間啄食,河道盡頭一個藍衣婦人似在盥洗,水色清冽,人影相映,景象甚是恬靜。

男子一碗熱湯下肚,把髒碗放進門檻邊的木桶裏,也去河邊洗碗。河邊的灌木叢裏臥著個黑黢黢的影子,男子自言自語道:“也不知是什麼鳥,捉上兩隻烤著吃倒是很不錯。”隨手撿了塊石頭扔過去,石頭砸到了黑影上,黑影一動不動,石子滾落入水,倒驚得遠處的水鳥撲棱棱飛走了。男子念念叨叨,洗過碗,轉身回了屋子。

那幾隻水鳥沿河麵起起落落,點出一連串的波紋,及至遠處,從嘩嘩刷洗著的婦人鬢邊掠過,白色的羽翼在空中劃了個弧線,拐過彎不見了。那婦人原本低頭若有所思,忽然驚覺,抬頭怔怔地望著白鳥飛離的方向,朝陽攏在她身上,把藍色的衣服變成紫紅色一般。婦人愣了半晌,低頭繼續仔細洗著手中之物。

她手中所執,乃是一枚一指長,半指寬的針石,身邊籃子裏還有大小不一的十數許,剛從水中濯洗過,黑黝黝的,發出瑩潤的光澤。婦人用刷子洗過一遍,又取出皂角把針石打濕,再洗了一遍,最後再用清水浣洗,如此花了足足半個時辰,又拿河水衝了籃子,從貼身處摸出一塊潔白的粗布,墊在籃子裏,把洗完的針石放在布上,又摸出一塊粗白布蓋在上麵,這才用手在腿上一撐,緩緩站起身來,慢慢地沿河岸向東走去。

“今天洗完了,明天還是要髒。既然反正要髒,何必洗得如此一塵不染,繁瑣費事,折騰自己呢?“

婦人回過頭,剛才在遠處吃早飯的男子不知什麼時候到了身後。婦人福了一福,輕聲道:“小六哥好。”

小六笑道:“我吃飯的時候你在這裏洗東西,我飯後消食走了小半個時辰,你還在洗東西,我看,就是五神、軒轅上的俊帝黃帝,用的東西也沒你們百草堂的細致。”

婦人微微一笑,並不說話。想了一想,從胸口又拿出一塊白布,掀開籃子,用白布裹了兩枚石針,仔細包好遞給了小六,笑道:“小六哥醫術精明,回春堂所長也與百草堂不同,因此並不常需針灸。不過磨石為針非一朝一夕之功,如果臨時需用,手頭沒有倒也難為,這兩枚針石不如給你留著,以備急需。”

小六收了針石,笑著道謝,接著道:“最近生意怎樣?”

那婦人低頭皺眉道:

“……很好。“

“很好?你看起來並不開心。”

婦人歎道:“山上不太平,百草堂又是樹大招風,三軍的士兵重傷難治的,都往我這送。前日裏老劉去山上采藥,拖回幾個奄奄一息的人,胸腹盡開,腸肝破裂,慘不堪言,說是山中細作,被軍師相柳查出來處決了的。我雖知無法醫治,也隻能先收在我這,盡量減少他們的傷痛。”

小六道:“三軍將士,逃兵奸細,你倒是來者不拒,不怕被官府的人殺了嗎?”

婦人嘿嘿一笑:“在別處自然是怕的,也因此才來這裏。清水鎮魚龍混雜,山高水遠,王法國綱,何時吹到這清水鎮上來過了?況且,你們男人心裏想著江山社稷,我卻是女子胸無大誌。所關心唯有眼前瑣碎。婦人之仁,因不忍,而施仁,僅此而已。別說軒轅兵神農兵,就是那高高在上的大將軍,受傷來我這,也一樣要脫了衣服褲子。衣衫下滿身傷痕,皮膚鬆垂,也不過是個老頭子罷了。”

小六點點頭:“你的婦人之仁,我看倒是比男人的無情冷酷更接近大義。”

那婦人點頭道:“那日山上拖回來的人,三個裏已死了兩個,剩下的隻有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窮苦人家打扮,哪裏有半分像細作了?好一陣壞一陣的,清醒時總哭著叫媽媽,說要上山給病重的母親采藥,我抱著她,心裏真是難過。說不得,也隻能用靈力吊一時是一時罷了,隻可惜女孩的腹部,大腿,沒有一塊完整的肉,倒像是被野獸噬咬過的……”說到這裏,心中一陣難受,隻覺得胃中翻滾,強自定神,麵容蒼白浮腫。

小六扶過她,婦人輕輕一躲,不動聲色地掙開了。小六微微臉紅,扯開話題,笑道:“你號稱‘無不收’,要是害這女孩的毒蛇相柳受傷請你醫治,你收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