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水清

當我惴惴不安地寫下這個題目時,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打起了冷戰。大塋盤在我童年時代,有著深入骨髓的恐懼:一邊是墓園,一邊是海港,園裏種著密密的樹,柏樹,古柏森森,幽暗深邃,透著神秘。看園的是一位寡婦,人稱黑寡婦,因為她常穿一件黑衣,幽亮,玄妙,鬼鬼祟祟,影子一樣活動在墓園。黑寡婦養著一隻比她還黑的黑貓,據說有一百歲了,貓跟著她,她領著貓,形影不離。

我小的時候,經常在園裏看到那些塌陷的墳墓,裏麵或躺著一個骷髏,或古屍身上蓋著一床豔麗的花被。我經常在這些古墳旁撿到銅錢,有時撿到一把古鎖或很沉的秤砣。有一次還撿到了一隻五十年沒用的銅碗。奶奶告訴我園裏有很多故事。

我看到蜜蜂飛進園,我看見黑螞蟻排著長隊鑽入墳墓,我還看到刺蝟像一個繡球一樣,在園裏滾來滾去,一不留神,一隻蜥蜴鑽入裂了一個大縫的墳裏。

黑寡婦住的房子,斷壁殘垣,煞是迷離。別的且不說,就說那寬大的朝向墓園的街門,頹朽,腐敗,搖搖欲墜,可就是沒倒。因此形容某某東西“美麗如畫”,描述的是隨著時間推移而變美的建築風光,它的美是其創造者未曾料到的。如畫之美來自建築物矗立數百年之後才會浮現的細節,來自常春藤,四周環繞的青草綠葉,人的呼吸狗的叫聲貓的咪咪,來自遠處的岩石,天上的雲和滔滔的海洋。因此新建築無所謂如畫之處,它要求你觀看它本身,唯有在曆史賦予它偶然之美、賜予我們意外的新看法時,它才變得美麗如畫。就像黑寡婦住的這所老宅,它的淒美在於有黑寡婦住在裏麵,在於終日陰影蔽日、曠古悠悠對著墓園。尤其晚上,月影姍姍,柏樹搖窗,古宅的門響了,吱吱扭扭,黑寡婦把街門推開一條縫,扁著頭,就一手把漁夫送上門來的魚接了,是條雪亮修長的大刀魚,尾巴掃著地麵。黑寡婦又吱吱扭扭關上街門,一會兒又拍響了,是風拍響的,或許是黃鼠狼擠響的,抑或趁月亮上來從船上又下來一漁人,說是要一碗黑寡婦的豆醬蘸蔥吃,這是典型山東人的吃法,也是我們膠東人的吃法。船上的漁人吃膩魚蝦,總要到陸上打打牙祭。

晴天,黑寡婦頹唐的院牆上,總曬著一缸醬,那醬在毒烈的陽光下,發出一種大豆的甜香,整個羊角畔全吃黑寡婦釀的醬,豆瓣醬。院牆根上是齊刷刷的一溜大蔥,正中漁人的下懷,拔一棵蔥,蘸一口醬,一瓶二鍋頭就下去了。醉了,睡在黑寡婦用柏樹枝焐熱的大炕上,鼾聲高過黃海的浪頭。進出老宅的還有一個駝背老翁,他總隨身背一個柴簍,在墓園拾掇一些枯枝敗葉,摟一些蘆葦鬆毛,遞給黑寡婦。聽奶奶說,以前這老翁背不駝,腳不跛,腰板溜直,口吐清泉,氣宇軒昂。似乎在上世紀六十年代,老蔣欲反攻大陸時,這家夥一夜跑海邊六趟,打眼罩看海,像是迎接蔣特上岸,後來被民兵擒拿,就打駝了背,打折了腿。人說是黑寡婦指揮的,他是受黑寡婦之意,在等一個漂泊海外的人。可也別說,我們那個地方始終就有一個不成文的習慣,就是對著羊角畔蒼茫的海港數船,這習慣一直沿襲到我這代。

事實上,我數著往來於羊角畔的船隻已有好一陣子了。嚴寒的冬天早晨,我蓋著被子打著哆嗦背課文,凝視著窗外的羊角畔如夢如幻似的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光,我看得見兩隻羊角模模糊糊伸進水裏。這時候漁船行駛,大海一片黑暗,任何探照燈和燈光也穿不透。在畔的南岸,我看得見造船廠的老舊起重機和掛著一盞熒熒燈光未造好的船。有時借助微弱的月光或貂場淒迷的燈光,我看得見巨大、生鏽、覆滿貽貝的駁船,劃船的孤獨的漁夫,沙洲幽魂般的白色的輪廓。但大多時候,海洋淹沒在黑暗中。早在日出前,即使黑寡婦老宅、種滿柏樹的墓園開始微露曙光,羊角畔卻仍黑沉沉的—它似乎將永遠如此。

我繼續在黑暗中背課文,腦袋忙於背誦,同時眼睛凝視著緩緩穿過羊角畔海流的東西—某艘奇形怪狀的船隻,某艘一大早出發的漁船。雖然我對這東西不在意,而我的眼睛卻沒有消除平日的習慣,仍要對通過眼前的東西檢視一陣子,唯有在確定它是什麼東西的時候才予以認定:是的,那是艘運煤船,我對自己說,是的,這是一艘漁船,唯一的一盞燈沒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