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覺得聲音對女人來說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盡管聲音對男人來說也有作用,但絕不像對女人那麼深刻。曾有一個女友喜歡一個男人,就是因為那個男人的聲音,她最終嫁了他,其實最終是嫁給了那個男人的聲音。女友說,沒辦法,就是喜歡聽他說話,同樣的話,就是喜歡聽他用他的聲音說出來,如果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有這種聲音,我絕不嫁他,除了聲音之外,確實沒有可嫁的。她知道,剛才那男人的“喂”如果從另一個人的嘴裏出來,或者是說從其他人嘴裏出來,她都不會把已張開的嘴唇再閉上,她會用客氣的或嬌媚或命令的語氣說,說她想說的或不想說的。

大她十二歲的男人,最初使她產生好感的也是聲音。那聲音,不肥不膩幹淨利落,沉穩而厚重,有種天然的掌管他人的力量。一種讓人尤其是女人產生信任的聲音,那聲音厚重到使你覺得它是有形的,固體的,不變更的,可以依靠的。她曾依靠著他的聲音,做了一個橘紅色的夢,關於婚姻的。

第一次見麵,天氣很熱,太陽很毒,男人像是太陽蒸出的一個發麵餑餑,圓圓的,胖胖的,汗津津的。男人邊跟大家寒暄,邊用手不停地做著從前額向後捋頭發的動作。做的是動作,其實那裏已沒有幾根頭發了。男人說,這天兒,真讓人受不了。男人看了區琦一眼,區琦看見了男人頭頂上幾根珍貴的頭發,分三小綹排列在白麵饅頭一樣的頭頂上。

第二次見麵,是一周後的夜晚,男人請區琦吃飯。區琦想了一周的時間,對可能存在的第二次邀約說不,因為她不喜歡胖子,何況是一個離婚的禿頂的胖子。頭三天是真心實意地想,後三天隻是安慰性地想。她覺得沒有第二次了,要有,早出現了。第七天傍晚,男人的電話來了。男人說如果您願意,我打算今晚請您吃飯。行,她脫口而出。沒有任何多餘的內容,電話幹淨利落地掛斷了。帶區琦的老師是個嚴厲的老太太,鼻子眼睛嘴巴平日裏總是繃得緊緊的,一副時刻打算跟人理論的樣子。嚴厲的老太太用嚴厲的眼睛嚴厲地盯著她,用嚴厲的語氣說,趕緊回去打扮一下吧,注意觀察他的細微動作、表情,細微的部分才是最真實的,要用最短的時間搞清楚他的真實心理,防止上當受騙,四十歲的離婚男人,是情愛心理最複雜的群體。

接下來的兩個月,區琦再也沒有跟嚴厲的老師探討過這個男人,因為她覺得通過她自己的觀察,已經掌握了男人的底色—豁達大度,豪爽正直,是人類中一個不多見的優良品種,可以托付終身的。隻是有一點讓區琦有些費解,那就是男人的前妻,她為什麼會放棄這麼優秀的人?區琦慶幸他被那個女人放棄,使得她在這個世間能遇見他,守望他,陷入愛情的沼澤裏。男人發麵饅頭樣的身體,已經成為她內心遮風擋雨的屏障。

盡管嚴厲的老師一再主動地告誡區琦,找不出缺點的人是最可怕的,不是沒有缺點,而是被狡猾地掩藏了起來,一定要瞪大眼睛,仔仔細細地找。找清楚了,找準了,才有接受的心理準備,婚姻中才能夠處變不驚。可她不打算再找了,她對自己說完美的人是存在的,比如令世代人民敬仰的周總理。

區琦決定嫁給他,或者說決定與這個男人的關係發生實質性的變化。有這個念頭是在去了男人的家之後,在男人兩室一廳的家裏,區琦明白了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女人心甘情願地為男人操勞著,心甘情願地扮演著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賢妻良母的角色。那原因就是被需要著。男人的家裏整齊但不整潔,家具上蒙著灰塵,地上散落著男人的頭發和拖鞋走過後的腳印。那些頭發和腳印規律地集中在通往臥室、洗手間和廚房的方向上,像田間小路。臥室內出人意料的是沒有婚床,兩張單人小床相對靠牆放著,兩個落滿了灰塵的床頭燈以同樣的姿勢站立在兩邊的牆上。區琦突然覺得有股很熱的東西湧進眼睛,她看見了這一大一小的兩個男人愛的缺憾。她知道這裏的灰塵需要她去擦拭,這裏的地板需要她去拖洗,這房間裏一大一小的兩個男人需要她在天黑的時候,在寒冷的冬夜,在橘紅的燈光下,在冒著熱氣的飯桌前等他們回來……

有句古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就在區琦苦苦地尋覓了二十天,雨季眼看就要過去的時候,區琦在人民商場對過的樹蔭裏看見了兩輛破自行車和兩個蹲在地上用紙條卷煙卷的老人,他們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塊牌子,上寫著“專修房頂漏雨”,字是用石榴紅的油漆寫的,工整而刺目。她朝著他們喊,大叔,修房頂嗎?抬起來麵對她的是兩張厚道、吃苦、誠實的臉。區琦認識這樣的臉,父親的、祖父的、叔叔大爺的,每一個在太陽下勞作的臉都是這樣的,隻能看得出他們的辛苦卻看不出世事的變更。這樣的臉告訴你他們是可以值得信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