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浩很突兀地抓住了閻喜的手:“我夢見老翁了,他還是好好的。在文淵路淘文物呢。他穿著灰呢子大衣,倒背著手。我還看到他在看一個魚紋陶碗,和他原來跟我提過的一模一樣!”

他的手非常用力,不像抓著一隻手,倒像落水者抓住一根稻草。閻喜分明地感到手背被攥疼了。他比她的病人看上去還要恐懼無著。閻喜柔聲說:“你做夢了。”

正浩轉動身子四下看看,窗簾,衣櫥,床頭的陶瓷偶人,俄羅斯套娃。穿著藍碎花褶皺睡衣的閻喜,此刻正用另一隻手拍著他的手背。他知道,翁先生是沒了。從他的生活裏,他的視野裏,乃至這個城市裏,消失了,永遠消失了。不像他原來出遊一樣,呆個數月半載總要回來。在這個城市裏,正浩除了他的父母,和翁先生一家走動得算多的了,最短一周、最長一月他們總要聚一次,有時候是到餐館裏聊天,有時候呢,則到翁先生家裏嚐嚐翁太太烤製的中國式比薩和小甜點。翁先生喜歡吃甜,也樂意和朋友分享,有一次正浩拿著他百般讚美的一個酒釀巧克力點心,猶豫半天放進嘴裏,他非但沒覺出絲毫令翁先生如癡如醉欲罷不能的美味,反而覺得舌頭被甜得發麻,發木,像個木湯匙掉進稠粥裏麵一樣調不動勺柄。閻喜在這點上倒是翁先生的同好,分享了小點心後,翁先生就跟他們談他的畫,翁太太呢,則將翁先生的話題圍追堵截,最後扯到最新時尚快報和城市花邊緋聞上。翁先生的一批朋友是書法家、畫家,還有書畫商乃至政界商界一些知名不知名人士,他這個圈子說大不大,大多是愛好文藝的,有過文學藝術發燒症的青春經曆;說小也不小,囊括了各個行業部門,幾乎能呼風喚雨了,他們大多都有些不大不小的權力,請吃飯請唱歌的機會比比皆是,並且他們都以和翁先生結交為一風雅事。但是和這幫子人在一起,翁先生倒是很少談畫的,雖然他們竭盡所能將話題往畫上引,但是往往都被翁先生看似謙虛厚道實則狡猾地引開了。他們會談論足球、汽車、女人,當然這些也都是讓他們血脈賁張的,這是大家的共同愛好,說著說著就容易興奮而忘了最初的動機。翁先生這樣一個人,裝糊塗是最容易也是最拿手的了。可是和正浩閻喜在一起,翁先生就毫無防範心理了,他們都不太懂畫,也從來沒有覬覦過他的畫,相反,倒是他送給他們的那幅五牛圖,明明是他的得意之作,兩人還分不出多少好歹來。翁先生越是見慣世麵,通曉人情,倒越喜歡和他們閑聊,聊著聊著,也就聊到了他的畫上。最初翁太太摻和小兩口的嘴頭官司,翁先生特別看不慣:新媳婦上了床,媒人靠西牆。人家小日子都過開了,你還瞎摻和什麼?可是後來他比誰都樂得摻和,幾天不見小兩口,就嘮叨:那倆孩子最近怎麼沒來玩啊?他們見麵常常是這樣的,最開始翁先生同正浩講時事,翁太太和閻喜交流購物心得,後來就漸漸轉成了這樣的格局:閻喜在聽翁先生講他的畫,翁太太呢,則在跟正浩控訴翁先生的罪狀。時間一長,閻喜對翁先生的畫可以說出一番子醜寅卯,而正浩對翁先生了解得更徹底,或者說更片麵了。在正浩心裏,翁先生是這麼一個角色,比父親更平易近人,比畫家更通俗入世,比一個好丈夫更多缺點,比一個好朋友更多閱曆和經驗。翁先生口頭禪是:嗨,有什麼大不了啊。有一次他跟閻喜說:“隻要聽翁先生說上一會話,你就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除了他的畫。”正浩很少說這麼幽默的話,閻喜回味過來哈哈大笑,使勁摁著他的肩膀捶了半天。

可是翁先生死了。也就是永遠不在了。正浩八歲那年,爺爺死了。他問奶奶,我爺爺什麼時候睡醒過來?奶奶說,爺爺去了另一個地方了。正浩又問,那什麼時候回來?奶奶撩起灰大襟擦擦眼睛,說,你爺爺去了,就不來了,一個人一輩子隻能來一回。正浩不相信,一直等著爺爺闊步進門的腳步聲,直到他忘了等待這件事,後來他終於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永遠不來了。永遠,不來了。後來他聽到醫生告訴他,孩子死了。他腦海中再次想起這句話,心髒部位一陣揪痛,大家都跟他說要做爸爸了,要做爸爸了,一個新的生命要降臨他的家,為了迎接這個新生命,他媽媽專程來照顧閻喜的飲食起居,並天天為這個小生命的降臨做種種準備。閻喜呢,照鏡子時不再看描眉畫眼,而是更多地看她的肚子了,可是就在一瞬間,全家為之忙活的一個小生命化為烏有,醫生讓他看看他的孩子,那是個俊美嬰兒,雙眼皮的眼睛緊緊閉著,小拳頭緊緊攥著,小嘴巴緊抿著,隻看一眼,他就受不了了,跑到走廊深處蹲下了。這是他的孩子,不錯,可是他見到的時候他已經死去了,他更多的是為他母親為閻喜為他們周家的不幸而難過,他不像閻喜經曆過懷孕,感同身受的痛苦。而翁先生,是和他們來往密切息息相關,他熟知翁先生作畫的動作,熟知他們夫妻二人的拌嘴緣由,熟知翁先生的種種習慣愛好,閉上眼睛,翁先生的言談舉止就像在眼前一般,這些個記憶和躺在菊花叢中,臉比菊花還幹還黃的影像打架。翁先生笑起來彎兜兜的嘴和那個老太太一般窩著的嘴張成的黑洞在打架,正浩受到了嚴重的刺激。翁先生已經不在了,那個躺在那裏的身體,是他褪下的一個殼子而已。生死就在一線間,可是一線兩邊天差地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