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邪
我從來沒去過金茂大廈。一直以來,我對金茂大廈充滿了反感。我之所以對金茂大廈反感,倒不是因為上海早已經有了一座著名的金茂大廈。上海怎麼啦?上海有了金茂大廈,我們共城難道就不能有金茂大廈了?我覺得這完全沒問題。在我們共城還有巴黎呢。有一次由於堵車,七轉八彎地,我把車開到了新城區的一條陌生而寬闊的大道上,我和我太太幾乎同時看到了巴黎,我們都驚呼了起來。是的,沒錯,那兩個字雖然寫得太眉飛色舞,但我們都確定,是巴黎。巴黎也許是一家大酒店,也許是一家咖啡廳,又或者是一家金樓、珠寶行,或者是一家服裝商場,甚至有可能是一家夜總會。反正,我的車速比較快,幾乎是一掠而過,事後我和太太都不能確定它的性質,我們能確定的隻是,毋庸置疑,它確實叫巴黎。
我之所以對金茂大廈充滿了反感,也不是因為它這個名字的俗不可耐。對於俗不可耐的東西,我早已見怪不怪。這個時代,它本身就是一個俗不可耐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你每時每刻都能看到俗不可耐的事物與場景,聽到俗不可耐的新聞、故事和事故,乃至連在空氣中聞到的氣息,你都會覺得太俗不可耐……
我好像有點信馬由韁了。我知道,在這個俗不可耐的時代,大家的耐性都是極其有限的。現在,我必須明確地說出我對金茂大廈的反感的理由。
我對金茂大廈充滿了反感,這是因為,它以前不叫金茂大廈,它原本有一個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名字—時間大廈。
金茂大廈原本叫時間大廈。大家覺得有問題嗎?是不是覺得有問題的不是金茂大廈而是時間大廈?是不是也連帶覺得,有問題的恐怕還有我這個人?
我想,大家應該是對的。
在這個俗不可耐的時代,像我這樣的前詩人是比較有問題的。前詩人,這個稱呼在最初僅僅是我自己的謙辭。在已然遙遠了的大學時代,我曾經是一位詩人,並且在全國範圍內都能算得上是頗有知名度的校園詩人,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在大學裏是出過一些風頭的。但後來我就不再是詩人了,我把這歸咎於自己就讀的是金融專業而不是中文專業的緣故。大學畢業後,自從走上工作崗位開始,我每天麵對的是錢幣,除了錢幣就是跟錢幣有關的層出不窮的數據與信息,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就不再寫詩了。不過我喜歡前詩人這樣的稱謂,雖然是過去式,但畢竟有一個與眾不同的過去式。所以,前詩人,這樣的謙辭每每從我口中吐出來,其實都帶著一種隱隱的或者說婉轉的驕傲。然而前詩人這個稱謂後來到了我太太的嘴裏,就變了味兒了,它已經不是謙辭,而是貶義詞,幾乎完全是一種揶揄了。
作為一位前詩人,我一直認為,把時間大廈改名為金茂大廈,這絕對是愚蠢的行為,當然這也正好印證了這個時代的俗不可耐。但是,我太太卻不這樣認為,她認為我的心智一直停留在那個可笑且荒謬的文學時代而不能自拔,所以才有了如此違背時代潮流的識見。
時間大廈?哈哈,起這個名字的人是一位哲學家?是一位詩人?我太太漂亮的臉蛋上寫滿了嘲弄,嘁,都什麼時代了,還這麼酸溜溜,他不嫌牙疼我們嫌牙疼!我看,把好端端的一幢大樓的名字起得這麼抽象,那個人要麼是神經病,要麼以前一定是個文學青年!
好多年前,二十四層的時間大廈還是我們共城的最高建築。這幢白色的大廈,胸前佩著它的名字—黑色,豎寫,行草,狂放不羈又不失雅致。據說,那四個讓我歎為觀止的字,出自身居京城的共城籍某著名老畫家的顫巍巍的手筆。每當陽光強烈的中午,“時間大廈”那四個字的每一個筆畫都會發射出刺目的光芒。
然而那四個字卻招致了無休止的熱議,歸納起來,大致有三個方麵的問題:
一、那四個字太難以辨認,乍看上去,根本不知道寫的是什麼;
二、哪有這麼難聽的名字?什麼意思?太不像一幢大樓的名字;
三、雪白的牆體,寫著黑咕隆咚的字,像是白聯子,太不吉利。
以上不是我歸納的,是我曾在共城市政府的網站上看到一位網民歸納的。他的帖子有數千的點擊量,後麵跟著數百個回帖,而那些回帖絕大多數是表示讚同或罵娘的。我點擊到最後一頁,看到最後一個回帖,不由得莞爾。
為什麼叫時間大廈?因為這幢大廈一共有二十四層,正好對應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一年二十四個節氣!不過我的遺憾是,時間大廈的額頭上應該再安裝一隻巨大的瑞士進口的石英鍾,讓它每時每刻給我們共城人民精確計數流逝的美好時光!
有位網民自問自答。
真不好意思,我還是一再信馬由韁了。
不過,這也是這金茂大廈太讓我感慨了的緣故—時間大廈屹立了大約不到兩年時間,它就在共城永遠地消失了;它被改了個與時俱進的名字,改叫金茂大廈了,而且它整個兒的外牆也被重新塗過,塗成了金黃色,它的名字則換成了四個金光閃爍的舒體字。
在金茂大廈剛剛替換時間大廈的一段時間裏,我曾經刻意詢問過自己的許多朋友與熟人,在時間大廈與金茂大廈之間,他們居然無一例外地讚成了後者。我暗暗想,莫非真的是我這前詩人的腦袋出了問題?那再找十個,繼續詢問,假如最終能碰上一個站在我這邊的擁護者,就算我的腦袋沒問題。但結果還是如你所料,沒有,連一個擁護者都沒有,這太讓人沮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