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義寧修江水赤流嗚咽，可憐十萬州人血。雄州控扼全楚間，門戶資人計何失。是時州守葉梅生，名濟英。率州人，困守孤城十餘日。上書大府屢乞兵，勢弱城危與城絕。冤霾六月噴陰風，滿地流亡哭聲竭。為語哭者且抑哀，大府陳師昨朝出。
登子陵釣台登高台兮巉以岏，江波蕩蕩山色寒。薄雲翔鳥怡其間，勞人與之相往還。清風瑟肅披我頑，天漫漫兮那則安。
案：原稿自《避官兵》至《登子陵釣台》綜七首，係道光己酉至鹹豐己未九月未入獄前所作。
擬行路難七章己未十一月初入獄勸君莫出南海隅，南海之水多明珠。夜光照耀紅珊瑚，風濤蕩拍蛟蜃居，籲嗟南海兮不可逾。
勸君莫過荊山麓，荊山之下多美玉。荒台棘榛石簇簇，野鷹飛來喙人肉，籲嗟荊山兮縮予足。
勸君莫上昆吾峰，昆吾之山多赤銅。越王劍去生陰風，丈八蛇矛蟠草中，籲嗟昆吾兮不可蹤。
勸君莫趣石城陰，石頭城下埋黃金。何人掘土三尺深，髑髏齒牙白森森，籲嗟石城兮寒我心。
勸君莫遊交趾西，交趾之國多文犀。伏波將軍好男兒，薏苡一載老見疑，籲嗟交趾兮及早歸。
勸君莫渡孟津河，孟津河幹多綺羅。不畏大魚風起波，妖孤聽冰伺人過，籲嗟孟津兮公奈何。
勸君莫走邯鄲道，邯鄲道中多美好。金樽銀燭夢侵曉，白刃無聲出秋草，籲嗟邯鄲兮去須早。
烏夜啼烏夜啼，啼聲淒，生從南山飛向西。眷戀故巢，苦不得歸。空山多風，飛墮於泥。泥中有水，水侵我肌。霜天蕭蕭寒月低，照我舊影分明時，天明人來見知之。
代有所思寄徐伯澄閩中有所思，乃在大海東。珊瑚一尺樹，不及豆子紅。豆子紅，采盈握。鸚鵡飛，飛且喙。喙粟喙粟，後有人撲。撲之雲何，語言則那。南山前，北山下。將以問羅者，悄語不敢持告君，洞房窅旁有人。
妾薄命六章妾薄命，薄如窗上紙。紙窗推盡不言寒，華月沉沉在窗裏。
妾薄命，薄如鏡上塵。塵生明鏡為君掃，恐君朦朧誤照人。
妾薄命，薄如衣上羅。羅衣洗向秋江水，縱有涴痕當不多。
妾薄命，薄如畫上粉。粉痕零落現空花，悔把鉛華為人損。
妾薄命，薄如帷上繡。繡線挑成赤水文，剪刀血漬中間透。
妾薄命，薄如蓮子膚。蓮膚剝盡無多肉，得見苦心中已枯。
悲歌行為餘經曆殉難清江廳作二首城頭月，寒無輝。城下賊，圍不開。城中食盡撐死骸，登陴望遠天如灰。壯士握血，悲聲斷摧。峨峨城樓，是君所歸。君節何崇，君官則卑。籲嗟呼，卑官難可為。
無言官卑，人各有施。苦竹雖短，終無曲枝。請詢君家仆，殉主複何為。籲嗟呼，臣心安可回。
案：原稿自《擬竹路難》至《悲歌行》綜十七首，係鹹豐己未十一月至辛酉十一月在獄中所作。
王家橋吊蕭山曹烈婦烈婦為蔡孝廉妻王家橋，風蕭條。橋下水，清以漻。水中一片石，流入錢塘潮。江潮日夜流嗚咽，今日曹娥重淒切。鳳將雛，化為血。一子兩女從死。中郎琴，聲斷絕。
公渡河吊蔡君姬人馬烈婦公急渡河，河無船，公奈何。一片木，一竿竹。公但渡，無所苦。三歲兒，伴公去。公念妾，江邊路。江幹黃竹尚有枝，淒絕年年菱落時。烈婦先取采菱木桶，折竹為楫，渡蔡君以行，自乃投水以死。
城上烏有所寄長安城上啞啞烏，天寒蕭蕭白草枯。戢影翛然抱森木，群飛交呼呼喙粟。喙粟喙粟，君子之穀。良無鵲聲，報此珠玉。大江澄波漻以虛，猶夢建業水中魚。水中魚兮怨獨漉，江上潭潭兮丈人屋。
剝喙行贈九江高碧湄同年二章剝喙剝喙，門有高躅。客從何來，跫我空穀。昔君去時，我為楚累。昔我相憶，君作楚客。白漂波豈無根，紫蘭隊露尚可紉。今日相樂歌楚騷，臨風引吭為誰勞，美人如酒在江皋。
江皋美人散作雨，舊夢凝思十年許。江水何盈盈，空波去南浦。清遊締西園，風月相與與。登台薄黃金，上堂鳴素琴。一人抗節歌，四座抵節吟。揚者揚，沉者沉。去者去，今者今。今我兩人意躊躇，對酒不樂尚誰須。
代有所思二章寄徐伯澄杭州有所思，在何方？南極蒼梧，非吾故鄉。東限茫茫之海水，西阻鬱鬱之河梁。四顧沉沉，天影蒼茫。我所思兮，乃在錢塘。錢塘江，一片水。芳草多，足君采。采芙作裳蘭作佩，卻念何人采蕭艾。
采蕭艾兮三年，中相達兮纏綿。感君無窮意，深如千尺淵。流水兮潺潺，風雪兮漫漫。梅花孤山路，念君不在寒。凍雀亦有巢，翛翛在空山。飛去屋上烏，飛還過我廬。過我廬，莫啼苦，而家丈夫複何許。
詠李讚皇當風好上籌邊樓，西川之水浩蕩流。河北強藩奉征戰，詔書起草延英殿。鬆柏峨峨，亮非蔦蘿。如何李樹，蟲齧苦多。樹間蟲蟻不自生，願將憎愛思生平，公家自有精思亭。
後遊子吟
前《遊子吟》一章，鹹豐辛亥北征時作也。日月匆遽，迄今二十年矣。自庚午五月乞假歸裏，不久即遭先君子之喪。戚居倚廬，吟詠遂輟。壬申九月，祥琴既鼓，薄遊嶺南，聊複為之用遣旅懷雲爾。
南山有孤鳥兮，一本無兮字。羽毛一何毿毿。一本無一字。飛還從北山北，一本無飛字。飛去又南山南。一本無飛字。南山蒙楚，我陟何岵。雖則陟岵，我望無父。蒼蒼者天，茫茫者土。堂則有萱，田亦有黍。黍兮與與，盎中鬥儲。朝餐進母學烏子，夜眠傍母如鳧雛。胡為乎，不久居。將采石華南海嵎。南海迢遙豈我願，寒心無限衣中線。衣中線，猶見之，衣中淚絲安得知。
涼秋九月天微霜，遊子晨起淒束裝。束裝已畢，拜母上堂。母曰嗟予子道中，飯食衣被，告爾奴子，好與料理。記得而父在時，送汝出門，教汝善保千金身。我今獨在亦此語，兒聞我言念兒父。兒無言，淚如雨。
上灘船累累者灘，上舟何難。十人牽之，危如上山。五人推之，水中苦寒。寒天十月，江水太幹。即我去者易，重憐上者艱。烏乎，艱難過後難可忘，我來亦道郴水陽。
賈舶載物貪多金，不量江中水淺深。水淺一尺，船重千石。如此狹路，安可飛渡？下灘猶自可，上灘愁殺我。男兒錢刀多苦辛，江湖老盡操舟人。
越江船大船大如屋，小船小如斛。越山青，越江綠，江水悠悠不斷流，中有猩色沙棠舟。舟中夜夜何人宿，黃者金兮白者玉。風吹金玉化作塵，獨遊不歸傷故人，可憐何等千金身。
江上別
甲戌春正月赴鄂，夜泊靖港，送季弟壽芝入蜀作。
風淒淒兮月冥冥，江上夜寒聞雁聲。雁聲入雲何惻惻，一北飛兮一西征。西征迢迢遠於北，況複初為出門客。隻身孤劍萬裏遊，更無親屬同舟泊。春水兮盈盈，芊芊兮草生。尋常送征客，尚多別離情。嗟予季兮獨行苦，念之悲辛不能語。不能語，畏母知。鄂與蜀，長相思。長相思，且凝立，背母潛持暗陬泣。
三疊遊子吟秋風陰，吹北林，催人起作遊子吟。春風二月江水綠，奉母來居鄂城屋。小臣萬裏當朝天，此行往還無半年。老母聞之意惻惻，衣線重添去年跡。攬衣下堂，履入房。新婦我前，省我一言。飯有粟兮衣有帛，朝夕無離我母側。
道旁棗道旁棗，何離離。珠錯落，懸低枝。道旁有人，手則摘之。摘者自摘，且莫輕食，中有赤心願君識。
莫摘果莫摘果，摘果猶自可。果落自有時，莫折樹上枝。枝上明年發花葉，秋來結子仍相接。寧似野草花，心空送寒蝶。
代斑竹枝題勁節淩雲圖圖為錢塘範民刺史，傷其妻程烈婦殉難杭州作。湘江斑竹老不枯，淚痕寫作烈婦圖。杭州城崩鬼夜哭，烈婦死別姑與夫。姑與夫，走可匿。烈婦屍，不可得。土花淪血四五年，夜夜愁燐草中碧。空城漠漠秋陰寒，夫歸招魂湖上山。孤山梅花冷冰雪，照此十丈青琅玕。籲嗟呼，女兒箱空舊黃竹，竹根翻入湘妃曲。墓門風雨莽蕭蕭，孤幹年年作寒綠。
橘山行溫節母林宜人，廣西賀縣人。山在其縣西北。橘山古木孤蟠根，下有溫氏節婦村。鄰村草色春來碧，認取當年血痕赤。當賊之來，姑不得食。孝婦拮據，手裂荊棘。寒宵燈火青熒熒，教兒讀書聞紡聲。長君裁得拾芹藻，哭姑哭兒母年老。賴有次君，起報母恩。煌煌五花誥，今日已在門。綽楔大道旁，屹然蔭榆枌。籲嗟呼，吾家世母亦苦節，老屋荒涼橘州北。長沙橘州距吾家南二十餘裏。
絳雲樓行宜昌鎮羅笏臣軍門長公子青部郎，妻為鎮筸鎮周道南軍門女，丙戌三月殉夫死，年二十，宜昌古有絳雲樓，援以為引。絳（雪）〔雲〕樓高照春月，東風一夜化寒雪。巫峽哀猿腸斷聲，秭歸村外鵑啼血。君不聞夷陵巨鎮賢郎君，玉樹颯然摧作塵。瑤閨蕙質弱年齒，仰藥喑聲殉君死。嗚呼，絳侯高門烈女子。
林烈婦辭華亭林樾山孝廉，以丙戌二月歿於京師，其妻劉氏侍翁姑將一子在蜀，不食死。燕雲淒兮蜀山寒，杜鵑灑血啼聲幹。聲斷絕，不下餐。女伴哀之，進食一匕。烈婦曰嘻，吾死而已。豈不知上缺奉養兮，實大罪愆。豈不念下有孤雛兮，夫所愛憐。今不能兩顧兮，但報妾所夭，諸姑姊妹念我無食耶。明年寒食，麥飯墓田。嗚呼，明年寒食，麥飯墓田。
江陵四烈祠題辭同治中，江陵縣尉句容曹君菊農夫婦歿，長女靜宜、次女婉宜俱殉焉。光緒中，當塗孔君綬丞複歿於任，其妻曹氏殉之，女昭昆，先母以殉。曹氏即菊農中女，昭昆其外孫女也。江陵江水流澌澌，上有兩姓四烈祠。問四烈，人為誰？曹縣尉女，孔縣尉妻。孔亦有女，如其兩姨。窮鳥悴血，並命一枝。陰陰古樹，淒涼蕙帷。籲嗟乎，江南孝女曹蛾碑，幼婦外孫斑陸離。一片石，九歌辭，風號雨泣天知之。末三字作靈來思。
沔陽張孝烈辭黃蓬山前江水綠，灑入殷紅血漉漉。張家大婦徐家妹，剜卻棱棱臂上肉。問受痛苦胡為乎，去年為姑今為夫。又不聞跪香夜雪，寒苦肌裂。頭腦請捐，涕淚俱絕。嗚呼，禮鬥鬥不靈，呼佛佛不應。仰藥一勺，從君九京，春風颯颯兮天冥冥。時春二月。
神弦辭為安化謝烈婦作烈婦年十六，歸謝儒士元生於病中，半年而孀。道光癸卯七月九日，歿於其父王平舫廣文巴陵學署。天大風雨，屋瓦皆飛，其母見輿馬旌旗，簇擁以去。是夕，安化裏宅，有丐者棲簷下。月中見白衣女子至門，門內數十人衣冠以迓。其母夢來告棲神。嶽州準提奄嗣君定侯巡司乞詠其事。湘江祠側斑斑竹，窅中藏古石屋。香火舊奉白衣仙，皈依玉女烏衣族。哀曩日兮璿閨，當稿砧之病危，豈不知，為苦海，挾堅冰而蹈之。是時年齒十六耳，驚倒衣冠大男子。黃鵠兮早單，集蓼何催殘。苦辛廿四載，天心以之寒。天孫渡河兩日頃，怪雨驚風壓山冷，屋瓦飛作甲馬聲，旌旗颯颯空中影。籲嗟乎，生則不辰，歿則為神。靈歸夫君之裏宅，夢達母氏之寢門。洞庭秋兮月白，照耿耿兮精魂，江之上兮若有人。
貞節婦操
湘西鄧彝卿茂才女，名聯姑，為其邑龔省吾祠部第三子家愰聘妻。家愰死，示異女家。女聞訃，大痛毀妝，服素矢誌。其父難之，久將別議，示以守貞無旌例。女堅不變，在家守十餘年，稱貞女。迄歸龔門守節，稱貞節婦雲。
陰風蕭蕭夜撼戶，若有人兮近窗語。深帷女醒神即離，曉起驚哭夫家訃。籲嗟乎，女未為婦，身則誰許？窮烏無歸，甘铩毛羽。毛羽可铩兮，肝腸不能腐。此心但知從一兮，不望受恩君父。蒼天猶下鑒人兮，父母豈不諒女。朝嚴霜，夕冷雨。空樓居，十年苦。樓中苦過十年兮，猶歎此，非我所。楚水兮寒波，燕山兮古樹。萬裏上舅姑堂兮，三日拜夫君墓。一掬淚，一抔土。酒一尊，香一炷。祝君靈魂兮，妥附栗主。女將行，其家亦有異，如初聞訃時，父母向空告之乃已。妾為爨下老婢兮，代君謀藝稷黍。望君兄弟有兒兮，忍死為君一撫。嗚呼，女年幾何廿四五。
案：原稿自《王家橋吊蕭山曹烈婦》至《貞節婦操》綜二十五首，係辛酉十一月出獄以後作。
紅梅行有序齋前紅梅一株，裏中某富室故樹也。老幹半枯，零雜荒盛衰之感乃為詩曰：
空山詞客高眠處，竹簾紙帳圍香霧。美人和月墮瑤階，滿院濃香罨紅露。自言生小住羅浮，稚齒韶顏不解愁。長成初入主翁宅，好女妖姬凡數百。玉砌雕闌有鶴監，剩粉零脂各狼籍。院落笙歌一曲遲，東風吹折百花枝。諸家姊妹飄零盡，妾獨來此依藩籬。年年歲歲空衰老，雪雪風風誰護持。每逢翠羽啁啾後，長憶身承寵遇時。可憐寵遇誰能保，金屋錦城春悄悄。君看往日紅羅亭，一片斜陽六朝草。語闌人去夢醒初，滿地月明花影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