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謂公子之嘲笑,誠非,而某君報睚眥之怨,亦太過。一得重罪,一不保位,可以交為戒矣。
盛比部詩
山陰盛嘯鬆比部,偉幹修髯,朋輩皆呼曰“髯兄”。風雅絕俗,工詩詞。自言某歲元夕,飲城中某將軍家,酒闌留宿,一歌僮為展衾席,意甚適也。次年元日,阻雪太行,苦不可狀。乃為詩曰:“北風獵獵吹行旌,羊腸詰屈摧車輪。茅屋打頭村酒薄,雪花如掌愁煞人。卻憶去年在京國,花濃月滿春風新。鄂君翠被香氤氳。”蘊藉紆餘,寓無限悲歡今昔之感。又嚐以三月月夜,偕友人乘馬過櫻桃斜街,訪一歌僮,僮揚州人。詩曰:“夜深齊控紫驊騮,一道芳塵訪舊遊。恰好春風三月半,櫻桃斜月似揚州。”旖旎芊綿,真可誦也。然其人性孤潔,少諧俗,中年以貲為郎,鬱鬱不得意,卒窮愁潦倒,死邑邸中。
天津樊問青文,言其沒時,鼻垂玉箸,蓋非墮塵劫者。與回憶訪嘯鬆海王村古寺時,君一見自稱大怪事,頃引鏡自照,隻見半麵,此何祥也。餘亦不能解,今計其沒時,相距殆一兩年耳。
燈謎
近世所傳春燈謎,如:“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猜《四書》二句曰:“其地同樹之時。”又如:“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猜《易經》一句曰:“中心疑者其辭枝。”臼字猜《書經》一句,曰“厥土唯白壤”。星字猜《月令》一句,曰“旦牽牛中”。宋人使邾文公用鄶子於次睢之社。猜《四書》一句曰:“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皆稱妙品。
大興劉子重比部,雅擅勝場。如:“孕婦忌服。”猜《易經》一句曰:“勿藥有喜。”“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猜《詩經》一句係鈴卷簾格,曰:“燕燕於飛。”落想甚奇,然猶予人以可猜。獨“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猜《四書》一句曰:“自怨自艾。”乍聆之,幾不解。所謂細思之,乃恍然於五十曰“艾”。自家怨自家年紀五十也。覺《錦瑟》十四字,直為此句,傳出欷歔太息之聲,真乃妙絕無兩。子重出此謎,後不數日,斷弦。其夫人年適五十。子重泣告人曰:“行一小慧,亦成讖語耶。”此後遂不複作。不幾年,亦歸道山。君為故辰州太守寬夫先生子,金石、圖書、珍藏富一時。女兄弟、女公子俱講書畫,一門風雅。然不二十年,摧殘俱盡。子重歿時,餘方乞假歸裏,及再至都門,經其門外,不勝華屋山丘之感矣。
曩過吾鄉瞿石芸孝廉款談,見示所製燈謎二則:一曰墨:“想當初,剔銀燈,上小樓。才把眉黛兒掃,而今誤入煙花套。病懨懨捱過今年,捱不過明年了。看郎君,把儂的香魂在紙上描。”一曰封條:“阿姨兒月下點桃腮,腰間係著紅絲帶。寸金蓮趿著半隻鞋,倚定門兒待。”綺麗新辭,聲情無限,真佳製也。石芸學問淵雅,此作特其餘技,中年病目,著述無多,不久且以瘵疾卒。追思情話,三十餘年矣。
噫,餘最拙猜謎,又不善作謎。一日,為同社諸人強製三則。一曰:“臨江王榮,早已立為太子矣。”猜《四書》一句曰:“如之何,其徹也。”一“霍家毒弑許後之事,按律以斷,罪有所歸矣。”猜《詩經》一句曰:“不顯其光。”一黏出,人便猜著。有一條未經猜者曰:“請問呂字兩口,加一變成什麼字。”猜《四書》一句曰:“不曰白乎。”此條用意稍曲,而麵子又不佳。人言此道有別才,信然。
林五爺
粵東嘉應州林某,偕同鄉四五人公車入都。行至河幹,見一婦人腹皤然,手一小兒號哭,將赴水。觀者如堵,無言救之者。林惻然,直前問故,則其夫負官帑係獄,吏胥日辱罵其門,婦羞憤覓死耳。問負金幾何,曰:“二三十金。”“二三十金易辦耳,我為了之,無用母子俱死。”婦收涕而止。
同輩群泥之,謂資斧無多,豈不自為計?且事非咄嗟可了,試期迫,我輩豈能待?林曰:“公等自去,我獨留。”立往客店,使招裏保、鄉老來,問得實,解囊付以金,使詣縣。料理兩三日,事了。夫婦皆來旅店謝,知公林姓粵人,必欲詳其名號。林搖手曰:“去休。”而自以單車歸。歸數日,則其母卒。公且哭且歎:謂非此歸不能送母,此中殆有鬼神乎!又數年,丁父艱,年就暮,且有足疾,不能複出。當時同輩笑之曰:“林君行陰德,竟不能衛其足耶。”公亦聽之。
某科,其門人多舉於鄉,交勸公同赴禮部試。公蹩躄而行,意不願也。既入闈,腹痛不能為文,心益悔,謂此來交白卷,上藍榜,何以見人。而鄰號一少年見公老宿,特持首藝來就正。公閱之,大佳,甚為稱許。少年問公脫稿未,公告以故。少年去,少頃又持一藝來,公閱之,讚曰:“更佳。”少年曰:“請先生擇書其一。”曰:“遜謝。”而腹痛不止,勉從之,並書其二三藝及詩。榜發,皆中魁。林見少年,再三稱謝。少年曰:“願先生毋複言。”先是少年入號晤公,問鄉貫姓氏,驚問曰:“林五爺,公知之乎?”公以其問之異也。答曰:“不知。”轉問少年,則河南新中舉人,心益有異,未敢深言。而少年已心揣之,故殷勤如此。至是公得知縣少年以京秩乞假,同車出都,行至河幹,少年曰:“寒家在此,乞一枉過。”公從,登其堂。少年先入白父母。父母曰:“得無即林五爺乎?”窺之,果然。於是舉家上堂羅拜。呼曰:“恩人。”公亦恍憶前事,相對泫然。隨引公至後堂,觀所供長生位,書曰:“林五爺。”公問何以知我行五,答曰:“當日叩公名號,而不肯言,但伸五指相示,故設為此稱,不知其適合也。”公就視位作木主,其左右趺皆香炷燒痕,乃自悟足疾之由。請即撤去之。
是日主翁張宴肅客。公請招當日店主、裏長、鄉老俱來。酒酣談述往事,掄算年月,乃知新貴少年,即其母當日腹中兒也。
粵商某
漢上賈人子某,亂後家落,為賈輒不利,盡喪其資。其妻以針黹為活,不能給,至一兩日不舉火,相對泣下。婦乃曰:“如此坐斃,將奈何,君有宗祧,何以能繼,莫若趁妾年少,以鬻於人,君得資自覓生活,他日有錢,再娶何如。”某固伉儷甚敦,謝不忍。久之,益困,乃強如妻言。
時有粵商無偶,以洋錢八十圓買之。成昏之夕,商先寢,婦嗚咽不已。商起問之再三,不答,商乃怒曰:“如此是何情狀,我將往問媒媼耳。”婦乃跪,自陳。商詫曰:“我安知汝乃生妻耶!上有鬼神,我何忍相強。”謝慰之,襆被他宿。天明,呼媒媼,痛責之。立使覓其故夫來,告以還若妻。其夫曰:“八十圓已耗大半,奈何?”商曰:“無妨。”某不肯。居中者為之調停,令某為商主會計,議值相抵,而仍迎其故妻歸。某德商,諸事盡力,商器之。時金陵新複出八百金使載米二舟往,歸則為之買一婦。某力辭,商強至再四乃成行。行至九江,遇大風覆一舟,其一舟亦損傷,裝至金陵米存無幾。八百金折去四之二三。某大懊喪,念無以對主人。然以買婦之托甚堅,又不忍拂其意,乃強以數十金買一中年婦。婦又有姑,乃托言患難中相伴之老嫗,求載與俱。某不得已,從之。歸具為商述顛末。商曰:“諸事不計,得婦便佳。”即日迎其婦入門,乍視愕然,不敢作聲。婦亦作驚訝色,良久,相視而泣。蓋婦非他人,即前此商在金陵時,陷入賊中之故妻也。頃之,老嫗至,則即其母。於是,母子夫婦相持慟哭,哀感旁人。聞其事者,皆為之歎息,謂某商以不忍人去妻,故則冥冥中即假於其人之手,為之還其故妻,並完其母子。
天道昭昭,一何不爽如此。近年乃有強占人生妻如某公者,當以此事告之,庶幾知所悔乎。
對語
古人出語有至今無對者,如:“柳下惠風和,斜月入門閑。”作字之類,有對者如:“棗棘為薪,截斷劈開成四束;”對:“閶門起屋,移高補下作兩間。”對誠巧矣,而“閶門”、“棗棘”猶嫌對不甚工。“煙鎖池塘柳;”有對“烏填銀漢橋”者。“銀漢”、“池塘”即不甚對。餘對“烽銷楚漢城”亦未極工。黃子壽先生以句屬對曰:“兩眼光明,不花不近,看花近。”餘對曰:“孤懷磊落,知足知難,立足難。”壽老大讚曰佳。然自以就句論句,不失為佳。至以“知”對“不”,以“足”對“花”,猶不得謂工也。
舊對有極自然者,如:“迅雷風烈,烈風雷雨;”對:“絕地天通,通天地人。”“看花亭畔看花來看看看到”對:“分水塘前分水買分分分開。”“幾排屋宇間間間”對“九曲屏風空空空”。皆強對。至:“此木為柴山山出”對“因火成煙夕夕多”。對尤勝於出矣。
有城中田主,下鄉催租,佃戶走避,主人徘徊莊前。薄暮有十齡童子抱書歸,至前而揖問,知為佃戶子,睹其質甚溫雅。問能對對乎?答曰:“請出。”乃指田邊枯樹曰:“古木久枯,此木將來作柴用;”童子應聲曰:“高禾已稿,且禾安得有租收。”田主大喜曰:“如此美才,吾讓半租助汝讀書膏火。”童子拜謝。後數年,果成名。又一舊家子,年少能文,挑達無行。一日,有犯至縣庭,縣令問知為讀書人。嗬之曰:“文士乃不自愛如此,予將杖。”生大聲呼屈。縣令曰:“汝尚屈耶!‘投水屈原方是屈’,汝能對否?能對即宥汝。”生應聲曰:“殺人曾子又何曾。”縣令曰:“曾字兩音,不能對。”生曰:“嚐讀韻書,受屈之‘屈’,曲勿切,音詘。姓屈之‘屈’,九勿切,音。是屈字亦不一音也。”縣令考韻書,果不誤。乃改容慰之曰:“具此美質,何不務正業,而流蕩為耶。”諄諄勸戒,生感泣,卒改行為善士,成博士弟子。此皆對對中佳話也。
鹹豐丁巳初春,從張文貞公星白先生,飲吾鄉徐伯澄侍郎宅。酒酣,先生顧坐客曰:“有兩字諸公能對,吾當浮一大白。”眾曰:“請教。”先生曰:“屏風。”眾以為此易易耳,凝思許久,都無以應,相與一笑而罷。後二三十年與客飲,談及此節,忽有所觸,因謂坐客曰:“刁鬥二字何如。”眾皆曰善。相與歡飲一巡,計其時,文貞殉節已久,惜不獲舉此詣公祠前,侑一觴也。公為丙辰知貢舉,師脫去形跡,每月夕花晨,偕伯澄往來,談宴極歡。今早成陳跡矣,京華舊夢,思之惘然。
瑣記下
鬥詩鍾社
餘在鄂中,大開“鬥詩鍾”會於鵠山之麓。社中才俊林立,藻采紛綸。桂林周君子謙尤為最。如分詠:“李廣。英雄惜不逢高帝,鸚鵡。安否猶知問上皇。猿。北平射虎將軍臂,望。西蜀啼鵑帝子魂。蓋碗。冰甌飲我,情深俯仰之間;殘菊。霜徑懷人,秋夢闌珊而後。”碎聯:“平原十日。今日回思十年事,平生恐負九原人。新年景象。象邕南服新收地,文景西京全盛年。”押尾:“第幾回。停杯借問當頭月,我到人間第幾回。知不知。渺渺湘波憶別離,明明江月照相思。素琴自寫幽蘭怨,不在君心知不知。”皆絕唱也。末首怨而不怒,尤得風雅之遺。
子謙以己未進士分刑部,才名動京師。改縣令至鄂,不合上官,三罣吏議,閑居鵠垣。將其詩、古文辭請業門下。餘大加激賞,引為老友,相與賞奇析疑。乃不數年而歿,年不滿六十,餘深慟之。其同宗子岐太令分詠:“杭州。南渡君臣殊草草,白菊。東籬風月亦蕭蕭。”碎聯:“士馬雲屯。軍屯淮上桓司馬,客坐雲間陸士龍。”可稱勁響。子岐為浙東名孝廉,瞻矚不凡。年未四十而亡,大可痛惜。
蜀中彭仲山孝廉分詠:“雅。古文舊與鴉同讀,雕。小技翻愁蟲可憐。圍棋。一百八子界黑白,項羽。七十二戰空蒼黃。”辭甚新穎,其他著作亦多,斐然可觀。而天涯飄泊,航海死於水,一何慘耶。徐薛岑大令亦蜀中孝廉,碎聯:“荷淨納涼。荷擔風月清涼界,收納煙雲淨慧場。豪情勝概。豪占園林歸勝地,概量風月到情天。”大見精采。而中年宦鄂不稱意,抑鬱致疾以殂。其婿山陰黃集芙上舍:“燈竹嵌六字。南廟豔語春燈謎,西苑清愁夜竹聲。”清韻如其人。入社未久,遽爾夭折,土中玉樹,人同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