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1935年3月1日《中學生》第53號)
提到歐洲的吃喝,誰總會想到巴黎,倫敦是算不上的。不用說別的,就說煎山藥蛋吧。法國的切成小骨牌塊兒,黃爭爭的,油汪汪的,香噴噴的;英國的“條兒”(chips)卻半黃半黑,不冷不熱,幹幹兒的什麼味也沒有,隻可以當飽罷了。再說英國飯吃來吃去,主菜無非是煎炸牛肉排羊排骨,配上兩樣素菜;記得在一個人家住過四個月,隻吃過一回煎小牛肝兒,算是新花樣。可是菜做得簡單,也有好處;材料壞容易見出,像大陸上廚子將壞東西做成好樣子,在英國是不會的。大約他們自己也覺著膩味,所以一九二六那一年有一位華衣脫女士(E.White)組織了一個英國民間烹調社,搜求各市各鄉的食譜,想給英國菜換點兒花樣,讓它好吃些。一九三一年十二月烹調社開了一回晚餐會,從十八世紀以來的食譜中選了五樣菜(湯和點心在內),據說是又好吃,又不費事。這時候正是英國的國貨年,所以報紙上頗為榆揚一番。可是,現在歐洲的風氣,吃飯要少要快,那些陳年的老古董,怕總有些不合時宜吧。
吃飯要快,為的忙,歐洲人不能像咱們那樣慢條斯理兒的,大家知道。幹嗎要少呢?為的衛生,固然不錯,還有別的:女的男的都怕胖。女的怕胖,胖了難看;男的也愛那股標勁兒,要像個運動家。這個自然說的是中年人少年人;老頭子挺著個大肚子的卻有的是。歐洲人一日三餐,分量頗不一樣。像德國,早晨隻有咖啡麵包,晚間常冷食,隻有午飯重些。法國早晨是咖啡,月芽餅,午飯晚飯似乎一般分量。英國卻早晚飯並重,午飯輕些。英國講究早飯,和我國成都等處一樣。有麥粥,火腿蛋,麵包,茶,有時還有薰鹹魚,果子。午飯頂簡單的,可以隻吃一塊烤麵包,一杯咖啡;有些小飯店裏出賣午飯盒子,是些冷魚冷肉之類,卻沒有賣晚飯盒子的。
倫敦頭等飯店總是法國菜,二等的有意大利菜,法國菜,瑞士菜之分;舊城館子和茶飯店等才是本國味道。茶飯店與煎炸店其實都是小飯店的別稱。茶飯店的“飯”原指的午飯,可是賣的東西並不簡單,吃晚飯滿成;煎炸店除了煎炸牛肉排羊排骨之外,也賣別的。頭等飯店沒去過,意大利的館子卻去過兩家。一家在牛津街,規模很不小,晚飯時有女雜耍和跳舞。隻記得那回第一道菜是生蠔之類;一種特製的盤子,邊上圍著七八個圓格子,每格放半個生蠔,吃起來很雅相。另一家在由斯敦路,也是個熱鬧地方。這家卻小小的,通心細粉做得最好;將粉切成半分來長的小圈兒,用黃油煎熟了,平鋪在盤兒裏,灑上幹酪(計司)粉,輕鬆鮮美,妙不可言。還有炸“搦氣蠔”,鮮嫩清香,蝤蛑,瑤柱,都不能及;隻有寧波的蠣黃仿佛近之。
茶飯店便宜的有三家:拉衣恩司(Lyons),快車奶房,ABC麵包房。每家都開了許多店子,遍布市內外;ABC比較少些,也貴些,拉衣恩司最多。快車奶房炸小牛肉小牛肝和紅燒鴨塊都還可口;他們燒鴨塊用木炭火,所以頗有中國風味。ABC炸牛肝也可吃,但火急肝老,總差點兒事;點心烤得卻好,有幾件比得上北平法國麵包房。拉衣恩司似乎沒甚麼出色的東西;但他家有兩處“角店”都在鬧市轉角處,那裏卻有好吃的。角店一是上下兩大間,一是三層三大間,都可容一千五百人左右;晚上有樂隊奏樂。一進去隻見黑壓壓的坐滿了人,過道處窄得可以,但是氣象頗為閼大(有個英國學生譏為“窮人的宮殿”,也許不錯);在那裏往往找了半天站了半天才等著空位子。這三家所有的店子都用女侍者,隻有兩處角店裏卻用了些男侍者一男侍者工錢貴些。男女侍者都穿了黑製服,女的更戴上白帽子,分層招待客人。也隻有在角店裏才要給點小費(雖然門上標明“無小費”字樣),別處這三家開的鋪子裏都不用給的。曾去過一處角店,烤雞做得還入味;但是一隻雞腿就合中國一元五角,若吃雞翅還要貴點兒。茶飯店有時備著骨牌等等,供客人消遣,可是向侍者要了玩的極少;客人多的地方,老是有人等位子,幹脆就用不著備了。此外還有一些生蠔店,專吃生蠔,不便宜;一位房東太太告訴我說“不衛生”但是吃的人也不見少。吃生蠔卻不宜在夏天,所以英國人說月名中沒有“R”(五六七八月),生蠔就不當令了。倫敦中國飯店也有七八家,貴賤差得很大,看地方而定。菜雖也有些高低,可都是變相的廣東味兒,遠不如上海新雅好。在一家廣東樓要過一碗雞肉餛飩,合中國一元六角,也夠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