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撩天兒(1 / 3)

(原載1941年1月20曰《中學生戰時半月刊》第38期)

《世說新語·品藻》篇有這麼一段兒:

王黃門兄弟三人俱詣謝公。子猷,子重多說俗事,子敬寒溫而已。既出,坐客問謝公:“向三腎熟愈?”謝公曰:“小者最勝。”客曰:“何以知之?”謝公曰:“‘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推此知之。”

王子敬隻談談天氣,謝安引《易係辭傳》的句子稱讚他話少的好。《泄說?的作者記他的兩位哥哥“多說俗事”,那麼,“寒溫”就是雅事了。“寡言”向來認為美德,原無雅俗可說;謝安所讚美的似乎是“寒溫‘而已’”,劉義慶所著眼的卻似乎是“‘寒溫’而已”,他們的看法是不一樣的。“寡言”雖是美德,可是“健談”,“談笑風生”,自來也不失為稱讚人的語句。這些可以說是美才,和美德是兩回事,卻並不互相矛盾,隻是從另一角度看人罷了。隻有“花言巧語”才真是要不得的。古人教人寡言,原來似乎是給執政者和外交官說的。這些人的言語關係往往很大,自然是謹慎的好,少說的好。後來漸漸成為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卻也有它的緣故。說話不免陳述自己,評論別人。這些都容易落把柄在聽話人的手裏。舊小說裏常見的“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就是教人少陳述自己。C女兒經》裏的“張家長,李家短,他家是非你莫管”,就是教人少評論別人。這些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是說話並不一定陳述自己,評論別人,像談論天氣之類。就是陳述自己,評論別人,也不一定就“全拋一片心”,或道“張家長,李家短”。“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這兒就用得著那些美才了。但是“花言巧語”卻不在這兒所謂“巧妙”的裏頭,那種人往往是別有用心的。所謂“健談”,“談笑風生”,卻隻是無所用心的“閑談”,“談天”,“撩天兒”而已。

“撩天兒”最能表現“閑談”的局麵。一麵是“天兒”,是“閑談”少不了的題目,一麵是“撩”,“閑談”隻是東牽西引那麼回事。這“撩”字抓住了它的神兒。日常生活裏,商量,和解,乃至演說,辯論等等,雖不是別有用心的說話,卻還是有所用心的說話。隻有“閑談”,以消遣為主,才可以算是無所為的,無所用心的說話。人們是不甘靜默的,愛說話是天性,不愛說話的究竟是很少的。人們一輩子說的話,總計起來,大約還是閑話多,費話多;正經話太用心了,究竟也是很少的。

人們不論怎麼忙,總得有休息;“閑談”就是一種愉快的休息。這其實是不可少的。訪問,宴會,旅行等等社交的活動,主要的作用其實還是閑談。西方人很能認識閑談的用處。十八世紀的人說,說話是“互相傳達情愫,彼130此受用,彼此啟發”的十九世紀的人說,“談話的本來目的不是增進知識,是消遣”;二十世紀的人說,“人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談話並不比蒼蠅的哼哼更有意義些;可是他願意哼哼,願意證明他是個活人,不是個蠟人。談話的目的,多半不是傳達觀念,而是要哼哼。”

“自然,哼哼也有高下;有的像岐子那樣不停的響,真教人生氣。可是在晚餐會上,人寧願作蚊子,不願作啞子。幸而大多數的哼哼是1兌耳的,有些並且是快心的。”看!十八世紀還說“啟發”,十九世紀隻說“消遣”,二十世紀更隻說“哼哼”一代比一代幹脆,也一代比一代透徹了。閑談從天氣開始,古今中外,似乎一例。這正因為天氣是個同情的話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又無需乎陳述自己或評論別人。劉義慶以為是雅事,便是因為談天氣是無所為的,無所用心的。但是後來這件雅事卻漸漸成為雅俗共賞了;閑談又叫“談天”,又叫“撩天兒”,一麵見出天氣在閑談裏的重要地位,一麵也見出天氣這個話題已經普遍化到怎樣程度。因為太普遍化了,便有人嫌它古老,陳腐;他們簡直覺得天氣是個俗不可耐的題目。於是天氣有時成為笑料,有時跑到諷刺的筆下去。

有一回,一對未婚的中國夫婦到倫敦結婚登記局裏,是下午三四點鍾了,天上雲沉沉的,那位管事的老頭兒卻還笑著招呼說:“早晨好!天兒不錯,不是嗎?”朋友們傳述這個故事,都當作笑話。魯迅先生的《位論》也曾用“今天天氣哈哈哈”諷刺世故人的口吻。那位老頭兒和那種世故人來的原是“客套”話,因為太“熟套”了,有時就不免離了譜。但是從此可見談天氣並不一定認真的談天氣,往往隻是招呼,隻是應酬,至多也隻是引子。笑話也罷,諷刺也罷,哼哼總得哼哼的,所以我們都不斷地談著天氣。天氣雖然是個老題目,可是風雲不測,變化多端,未必就是個腐題目;照實際情形看,它還是個好題目。去年二月美大使詹森過昆明到重慶去。昆明的記者問他,“此次經滇越路,比上次來昆,有何特殊觀感?”他答得很妙:“上次天氣炎熱,此次氣候溫和,天朗無雲,旅行甚為平安舒適。”這是外交辭令,是避免陳述自己和評論別人的明顯的例子。天氣有這樣的作用,似乎也就無可厚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