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需要“不知道”這策略的,是政府人員在回答新聞記者的問話的時候。記者若是提出不能發表或不便發表的內政外交問題來,政府發言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總得答話,可是又著不得一點兒邊際,所以有些左右為難。固然他有時也可以“默不作聲”,有時也可以老實答道,“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但是這麼辦得發言人的身份高或問題的性質特別嚴重才成,不然便不免得罪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發言人可以隻說“不知道”,既得體,又比較婉轉。
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無可奉告”,比“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語氣略覺輕些。至於發言人究竟是知道,是不知道,那是另一回事兒,可以不論。現代需用這一個不知道的機會很多。每回的局麵卻不完全一樣。發言人斟酌當下的局麵,有時將這句話略加變化,說得更婉轉些,也更有趣些,教那些記者不至於窘著走開去。這也可以說是新的人情世故,這種新的人情世故也許比老的還要來得微妙些。
這個“不知道”的變化,有時隻看得出一個“不”字。例如說,“未獲得續到報告之前,不能討論此事”其實就是“現在無可奉告”的意思。前年九月二十日,美國赫爾國務卿接見記者時,“某記者問,夕卜傳美國遠東戰隊已奉令集中菲律賓之加維特之說是否屬實。赫爾答稱,‘微君言,餘固不知此事。’”從現在看,赫爾的話大概是真的,不過在當時似乎隻是一句幽默的辭令,他的“不知”似乎隻是策略而已。去年八月羅斯福總統和邱吉爾首相在大西洋上會晤,華盛頓六日國際社電——“海軍當局宣稱:當局接得總統所發波多馬克號遊艇來電,內稱遊艇現正沿海岸緩緩前進;電訊中並未提及總統將赴海上某地與英首相會晤。”這是一般的宣告,因為當時全世界都在關心這件事。但是宣告裏隻說了些閑話,緊要關頭卻用“電訊中並未提及”一句遮掩過去,跟沒有說一樣。還有,威爾基去年從英國回去,參議員克拉克問他:“威爾基先生,你在周遊英倫時,英國希望美國派艦護送軍備,你有些知道嗎?”威爾基答道:“我想不起有人表示過這樣的願望。”“想不起”比“不知道”活動得多;參議員不是新聞記者,威爾基不能不更婉轉些,更謹慎m,可是結果艦是一個“無可奉告”。
142這個不知道有時甚至會變成知道,不過知道的都是些似相幹又似不相幹的事兒,你摸不著頭腦,還是一般無二。前年十月八日華盛頓國際社電,說羅斯福總統“恐亞洲局勢因滇緬路重開而將發生突變”,“日來屢與空軍作戰部長史塔克,海軍艦隊總司令李卻遜,及前海軍作戰部長現充國防顧問李海等三巨頭會商。總統並於接見記者時稱,彼等會談時僅研究地圖而已雲雲。”“僅研究地圖而已”是答應了“知道”但是這樣輕描淡寫的,還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去年五月,澳總理孟席爾到美國去,謁見羅斯福總統,會談一小時之久。後孟氏對記者稱:吾人僅對數項事件,加以討論,吾人實已經行地球一周,結果極令人振奮雲。澳駐美公使加賽旋亦對記者稱,澳總理與總統所商談者為古今與將來之事件。“經行地球一周”“古今與將來之事件”“知道”的圈兒越大,圈兒裏“不知道”的就越多。
這個不知道還會變成“他知道”去年八月二十七日華盛頓合眾社電,說記者“問總統對於野村大使所謂日美政策之睽隔必須彌縫,有何感想。總統避不作答,僅謂現已有人以此事詢諸赫爾國務卿矣”。已經有人去問赫爾國務卿,國務卿知道,總統就不必作答了。去年五月十六日華盛頓合眾社電,說羅斯福總統今日接見記者,說“美國過去曾兩次不宣而戰,第一次係北非巴巴拉之海盜,曾於一八八三年企圖封鎖地中海上美國之航行。第二次美將派海軍至印度,以保護美國商業,打擊英、法、西之海盜。”記者詢以“今日亦有巴巴拉海盜式之人物乎?”總統稱,“請諸君自己判斷可也。”“諸君自己判斷”,你們自己知道,總統也就不必作答了。“他知道”或“你知道”,還用發言人的“我”說什麼呢?一這種種的變形,有些雖麵目全非,細心吟味,卻都從那一個不知道脫胎換骨,不過很微妙就是了。發言人臨機應變,盡可層出不窮,但是百變不離其宗;這個不知道也算是神而明之的了。
1942年1月5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