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臭水河畔的火光——寫給一個難以忘懷的瘋女人 (3 / 3)

老婆婆用手掌抹抹渾濁的淚花,長歎了一口氣,不勝唏噓道,“別看她平時好端端的,隻要是她一抱上孩子,無論誰家的都當自己的,瘋瘋癲癲地整死也不放手!就因為這樣,她以前不曉得遭過多少次毆打和辱罵。這幾年沒人敢讓她抱孩子了,她的瘋病還以為好了,沒想到啊——可憐呀,這孩子!”

我學身邊不知情的大人裝出來的恍然大悟狀,嘴裏不住地發出“哦呀”之類的感歎,基於好奇和憐憫,我用力擠過人牆尾隨過去。

在小巷的另一頭,是古鎮另一個奇觀——三步兩洞橋,其橋雖短卻有兩個橋洞,這橋既是老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又是進出臭水河的必經咽喉之地。在那裏,人們已經用銅牆鐵壁般的陣勢,死死堵住了這唯一的出口,聽到前麵的人群發出陣陣喜悅的喝彩,我知道人們已經搶回了孩子。

我使勁擠上前,隻見一龍叔叔威風凜凜、肆無忌憚地高舉著一根粗大的木棍,大聲武氣地喊打喊殺的……奇異的是,歐陽婆婆倒沒了剛才的驚詫和擔心,她很是清醒地反調頭過來攔住自己那差不多會惹禍的兒子。

我顧不上細瞅歐陽婆婆、一龍叔叔和小孩子,出奇大膽地走近那瘋女人,她此時就蜷縮在牆角,衣服上鞋子上全蹭滿了泥巴和青苔。

瘋女人的額角還不停地流著血,據一個目擊者透露,那傷痕倒不是一龍叔叔打的,卻是瘋女人自己逃跑時,由於她腳底打滑才一頭撞到牆上的。

那目擊者邊搖晃腦袋邊深入分析道:說來也傻也奇怪,瘋女人摔倒時卻不管自家的死活,硬是將懷裏的孩子牢牢地緊緊地護在了自家的胸前,寧願腦袋瓜子磕到牆上,也不願伸出手去撐一下。

瘋女人頭上的就這樣血一直流淌下來,潤紅了跟前的一大片泥土,而她失魂落魄的臉上,眼睛盈滿了淚水,嘴巴裏隻知道呆呆地念叨一句話:“孩子!孩子沒了……”

大家不解,隻能夠繼續搖著腦瓜歎息。

(四)烈火悲歌

也許,這人世間充滿的不止是一出出鬧劇,也會有連台喜劇,而喜劇剛剛一謝幕,痛苦的悲劇也就庚即走馬登場了。

兩天後,歐陽婆婆家張燈結彩,鞭炮齊鳴,書寫著“天地君親師位”的神榜前,香燭青煙嫋嫋,燭火亮亮堂堂。

屋裏屋外賓客滿座,瀟瀟灑灑擺了三十幾桌體麵的酒宴,這一切都是為祝賀歐陽家族自己傳宗接代“香火”——乖孫子的周歲大典。

第二天的淩晨,被歐陽婆婆家寄予厚望的明亮的燭火不知為什麼竟燒著了窗簾,大火迅速蔓延開來,虎視耽耽地吞噬了整個木結構的老房屋。

幸好,寄宿在外麵的賓客和歐陽婆婆一家都安然逃脫。

臭水河畔這場無情的火,一下子竟燒紅了古鎮墨色凝重的半邊夜空。

火勢十分猛烈,居民們奔湧而至,他們提起水桶到“龍王井”裏取水滅火,但僅僅憑借幾桶水要消滅火魔,簡直就是杯水車薪,歐陽婆婆邀請的一位親戚反應敏捷,掏出手機向“119”求助。

好一會兒過去了,“119”的消防車遲遲不到(那狹窄的“泥鰍巷”根本無法通過)火災現場,歐陽婆婆先是癱軟在地,泣不成聲,隨即她老人家像注射了興奮劑,不管死活地都要往自己苦心經營了一生的老房子裏闖,而一龍叔叔和秀芳像貼身警衛一樣一左一右攙扶勸阻著,讓老人家無法脫身。我突然聽到身邊的人講,他們家的小孩子早早被安置到附近的人家,也許此刻已入睡夢中了。

看鬧熱的我和圍觀的人們像香港娛樂媒體的“狗仔隊”那樣,又是在事發的第一時間從“泥鰍巷”奔跑到了臭水河旁邊的小山包上,照例先占據了視野開闊之處,然後煞有介事地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一付隔岸觀火的悠閑姿態。摻和著歐陽婆婆哭天搶地的幹嚎,和火中爆出的劈裏啪啦的聲音,被大火映照的臭水河真真亂成了一鍋粥。

這時,聞訊而至的“119”消防車響著刺耳的警報聲,由遠處隱隱約約向臭水河逼近。

就在這時,一個踉踉蹌蹌的身影撞開人群,直奔快要倒塌的房子而去,“瘋女人!瘋女人!”人們驚呼起來。

看到這樣的情景,我一下子想到了英國小說《蝴蝶夢》裏麥克西姆擁有的美麗的曼德利莊園,想起莊園裏那一場人為地引發的熊熊烈火,想起在呂貝卡那燃著烈焰的房間內瘋狂掙紮的魔鬼人物——丹佛斯太太……

隻是在一眨眼的功夫,瘋女人果真像我想象的那樣,她無所顧及地一頭衝進了令人卻步的火場,她那一聲聲淒厲的叫聲仿佛蓋住了現場所有嘈雜的聲音,久久回旋在黑暗的夜空裏:“孩子!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

火瘋狂地舔噬著瘋女人的衣服、頭發和身體,她好像絲毫不覺得疼痛,依然步履蹣跚地闖進大火的深處……

歐陽婆婆家的整個房屋很快就被燒完,然後屋子像抽掉筋骨的癩皮狗一樣無力地塌陷了,見狀的我忽然想到了“摧枯拉朽”這個成語!就這樣,歐陽婆婆家所有東西都被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連同衝進火海裏的瘋女人,以及瘋女人對自己孩子的十幾年如一日的夢寐與想念,頃刻之間全燒成了隨風飄散的塵埃!

……

兩年後,當我再次從學校回到故鄉過暑假,突然萌生了想去“泥鰍巷”走走,再去臭水河看看的意念,更希望能夠找到瘋女人留下的什麼。

當我獨自踱過這條小巷,昔日臭水河畔那條青石板長椅依然還躺在那裏,隻是它的主人卻已經不在了。

我婆婆說,“泥鰍巷”風大,每逢夜深人靜時,遊蕩在夜空中的晚風就會穿梭徘徊在古老的小巷中,很多人都堅信自己聽到了那個瘋女人仍然在黑夜裏唱歌,他們講著這個毛骨悚然的故事,怕是為了哄著自己的孩子安心地睡覺。

“泥鰍巷”人家常有夜哭郎晝夜啼鬧,家裏老人隻消語帶驚恐地唬一句:“你再哭,瘋女人來了!”小孩子立刻癟住嘴倒吸氣,不敢再哭。

據說這方子十分靈驗,迄今人們用此不疲。

還據說,當年“119”的消防隊員奔赴火災現場時,十分意外地找到瘋女人那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隨後一名消防隊員告訴了古鎮居民們一個天大的秘密:他竟出乎意料地瞅見瘋女人的兩隻手似乎在使勁地希望懷抱著什麼,她那張猙獰的燒焦的臉竟似乎是在咧著嘴微微笑著呢……

每每說到這,老婆婆們便泣不成聲,麵向著“泥鰍巷”那個方向,喃喃地念叨著“阿彌陀佛”。

……

(五)永恒懷念

幾年過去,古鎮上的人們似乎慢慢淡忘了瘋女人和那場動人心魄的火災。

可我哦,怎麼也忘卻不了,那黑夜的火光,那瘋女人投身烈火的最後剪影。

夜色闌珊,孤燈相伴。

我依舊回憶著瘋女人,指尖在鍵盤上敲打出了一行行懷念她的文字:

那一刻

也許你是寂寞的

在那個遺忘的角落

烈火在黑夜中肆虐

也許我是孤獨的

在這片想象的空間

懷想在手指間輕舞

也許你是快樂的

在那片溫情的時刻

星辰在你夢鄉裏閃爍……

半夜的清風掠過,我的頭腦異常清醒。

我想,瘋女人——我們古鎮上這個孤獨的寂寞的且又是美麗的母親,一定在另一個世界找到了自己心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