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說的敘述藝術(3 / 3)

一路上,人們談論著“這龜子,該這麼死”。這場凶殺的指揮者——官官的大叔竟然還“打趣”說:“這龜子的血現在可不值半文錢了,去年要賣五元一個誇特啦!”小說結尾寫奶婆得知丈夫被殺,她哭嚷著撲向河灘時,卻被同樣死了男人的鐵芭蕉嫂子一把拉住,“放著青蛙似的男人聲音罵著說:‘你這婆娘才叫屎迷了心竅!你這老公就配零肉細剮——殺了還是造化了他!你不回去給我家官官擠奶子,卻碰著五通神似的哭你娘的什麼喪!你……’”這慘絕人寰的場景,這淋漓鮮血,還有這刻毒的打趣和同處被剝削地位的同類的冷漠和無情的辱罵,作家以冷峻無比的筆觸,寫盡了剝削者的凶暴和殘忍,以及人性的泯滅。這一切都融化在冷靜的客觀描寫之中,作家的思想、感情則隱藏在所描寫的事情背後,冷靜但不冷漠的敘述得到的是更加感人的藝術真實性。

再如《樊家鋪》中女兒弑母的情節描寫。本應是震撼人心的場麵,但吳組緗卻用了白描手法,簡略的幾筆就完成了驚心動魄的場麵描寫,將作家主觀感情的評價隱藏在冷靜的客觀描寫中。且看:

她看見燭台頭上的那根尖尖拔拔的鐵簽。——說時遲,那時快,她倒過那燭台,對著娘頭上猛力一陣亂紮。娘尖叫了兩聲,倒在床邊,沒響動了。

同樣是殺人場景,一個是殘忍、愚昧的劊子手暴行,一個是喪失倫理的弑母行為;一個寫得鮮血淋淋、吵吵鬧鬧,一個是幹幹淨淨,沒有什麼聲息。顯然,前者作者是要通過這種殘忍的畫麵,揭露剝削者泯滅人性的罪惡,從而激發讀者對剝削階級的憤怒和對勞苦農民的同情。而後者,作者要展現的並非是一個殺人場麵,並非要引發讀者對這種逆倫弑母作道德的譴責,而是通過這一事件,揭示出這一對母女的階級觀、價值觀的矛盾。她們同處在被奴役、被壓迫地位,“線子”要在痛苦的掙紮中尋求反抗,而母親卻千方百計要做穩奴隸;“線子”要錢是為救被捕入獄的丈夫,而母親要錢是為了貪婪斂財。母女倆這一尖銳的矛盾衝突在之前的敘述中已作了大量的鋪墊,在小說一開篇兩人一來一往的問答中,這份母女情已可見一斑:

“娘麼!”線子懶懶地說,“又回家去做什麼?”

“回家做什麼?回家去養老!娘也快要餓死了!”

“餓不到你頭上來。”

……

“打了多少稻?莫問那個話。我們餓死也不問你老娘貸一個。你放心!”

“你這沒有天良的×,你當娘怎麼了?你當娘是個有錢的?你當娘腰裏留著多少錢?”

“有錢沒錢我不管。”

女兒的說話聽在娘耳裏,猶如生吞了幾塊冷石頭。娘望望她那張冷硬的臉子,覺得自己的苦楚都無從說出來……

線子丈夫因搶劫被捕之後,線子娘知道了也不顧女兒的悲痛心情。小說是這樣寫的:

“恩愛!這樣的女婿,真把我的臉都丟完嘞!不是我說狠心肝的話,就是真的平平安安出來了,這個女婿我也不能認:肉臭同味呀。”

……

“什麼事這樣要緊,放著在難中的女兒也不進去望一望?”

“她今天搖會。50塊洋錢,可比女兒女婿要緊?”

因此,當線子救夫心切,急需用錢,而母親中彩有錢卻藏在包裏不肯相助時,兩人的矛盾衝突達到高潮,積蓄在線子心中的怒火與反抗力量一舉爆發,順勢刺死了母親。所以,這裏的“殺人”隻是她們矛盾衝突的必然結果,冷靜的敘述隻是為了展現客觀的現實,用簡明的語言,抓住典型的細節特征以傳達出人物內在的神韻,而作者的思想感情已深蘊其中。這正是寫作高手的匠心所在,也是吳組緗獨特的冷靜但不冷漠的敘述模式。

三、速寫

“速寫”是繪畫術語,一般指用簡練的線條在短時間內扼要地畫出對象的形體動作和神態的簡筆畫,目的在於及時記錄生活,反映現實。吳組緗的“速寫體”小說正好印證這一解釋,他把這一繪畫技巧圓熟地用於文學創作中,寫下了《一千八百擔》、《卐字金銀花》、《黃昏》、《女人》等多篇“速寫體”小說,並得到很高的評價。茅盾在評論《西柳集》時,談了兩個感想,“速寫體”是其中之一。他認為,“《西柳集》中諸篇‘速寫體’的無例外的美妙”,使他的“速寫”比正規的小說“光芒更覺炫耀”。茅盾,西柳集[J],文學,1943,三卷(5)。

常被提及的是兩篇經典作品《一千八百擔》與《黃昏》。《一千八百擔》在標題中就點明這是“七月十五日宋氏大宗祠速寫”。按理,“速寫”的篇幅都比較短小,而這篇“速寫”卻長達兩萬多字,連茅盾都感歎:“這樣長,這樣包羅萬象似的,這樣有力地寫出了10多個典型人物的‘速寫’,似乎還沒有見過。”茅盾,西柳集[J],文學,1943,三卷(5),並將兩萬多字基本都用在了典型人物的“速寫”,他們每個人一個身份,一個典型,各有自己的容貌、思想和語言行為特征:老謀深算、虛偽貪婪的義莊管事柏堂;愚昧保守、麻木自私又攀高附上的豆腐店老板步青;工於心計、唯利是圖的商會會長子壽;窮困潦倒的教員叔鴻;下流無恥的訟師子漁;無所事事的花花公子鬆齡少爺;老實可憐的塾師肅堂;磕巴的景元……他們各個登台亮相,出盡了洋相。小說沒有突出、集中地塑造一兩個中心人物,而是采取群像勾勒的方法,用白描手法,通過簡明的語言,抓住典型的細節特征以傳達出人物內在的神韻。

另一篇《黃昏》,字數隻有《一千八百擔》的四分之一,短小精悍,沒有故事情節,隻是一些錯綜繚亂的人生側影。獨特之處在於,除了家慶膏子和更夫老八哥照麵之外,其餘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但這些僅匆匆掠過的側影,卻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揮之不去,集中展現了中國農村在世界經濟危機衝擊下,民不聊生的凋敝慘相。

吳組緗作品不多,卻寫出諸篇形式各異的“速寫體”小說,難怪茅盾會稱讚:“在‘速寫體’上,吳先生常常能夠造出這樣驚人的‘神奇’來!”茅盾,西柳集[J],文學,1943,三卷(5),是什麼原因使吳組緗特別擅長速寫,而且成果驕人呢?茅盾分析說,是因為吳組緗沒有較長的、連續的時間寫作,無法構思連綿發展的故事,而速寫則不受這一局限,這應當僅是原因之一。因為,速寫要求作者有敏銳的觀察力,迅速捕捉對象特征的能力。吳組緗從練筆初始就特別注意在這方麵下工夫,這從他早期的散文、小說中不難看出。因此,他善於以簡括有力的筆墨勾畫出人物麵貌和生活場景,借“縮影”來“顯示”社會生活全體。雖隻是些片段,卻仍能折射出人生、社會的全貌。作者通過截取人物生活的一個片段作速寫性刻畫,以逼視人物內心靈魂的清醒而嚴峻的現實主義為基調,形成其小說精確、細密,又蘊含巨大情緒力量的敘事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