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說的敘述藝術(2 / 3)

(三)“我”——敘述者、故事人物、見證人

熟悉吳組緗作品的人沒有不提他的名作《菉竹山房》的,在研究吳組緗小說的論著中,論者解讀最多的就是《菉竹山房》。這篇以吳組緗的姐姐為人物原形的小說,講述的是中國封建時代才子佳人的悲劇故事。這樣一個情節簡單的傳統舊題卻引人關注,敘述技巧是其一大特點。小說沒有采用以女主人公為第一人稱的敘述視點,而是以敘述者“我”的眼光來看二姑姑悲劇的故事。小說敘述了“我”與新婚的妻子“阿園”歸鄉探親而接到二姑姑的邀請,接著通過“我”,追憶二姑姑紅顏時代的故事。由於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傳統故事,作者未加渲染,用極為簡省的筆墨簡單介紹之後作結:“這故事要不是二姑姑的,並不多麼有趣;二姑姑要沒這故事,我們這次也就不至急於要去。”因這段話,小說回到現實,“我”和妻子到了二姑姑家——菉竹山房。至此,敘述者仍是現在的“我”,但“我”並不僅僅是敘述者,還是二姑姑現實生活的見證人,成為小說裏的人物之一。“我”目睹了二姑姑現在的生存處境,發現當年與公子遺像結婚的二姑姑,在鎖閉了她一生幸福的菉竹山房裏,營造了一個幻想中的夫妻世界,還有蝠公公(蝙蝠)、虎爺爺(壁虎)和青姑娘(燕子)等家庭成員,讓我們看到了二姑姑在漠然、寡語的外表下那顆淒寂、悲苦的心。文章最後以二姑姑的“窺房”作結,有論者評論,“窺房”是二姑姑的變態心理的表現,揭示了封建製度對女性泯滅人性的摧殘。而我以為“窺房”說明二姑姑對新時代年輕夫妻的好奇(或許還有羨慕),他們的到來,喚醒了二姑姑對自己永逝的年輕時代的愛情。由於敘述者也是人物之一,與主人公生活在一起,見證了二姑姑生活的真實,讀者可以深切感受到封建文化埋葬了二姑姑一生的幸福,但卻沒有泯滅二姑姑內心深處的美好愛情,也正是因為這未泯的人性,二姑姑的人生更顯悲戚。這就昭示著小說的敘述是真實可靠的,但吳組緗覺得還不夠,在小說的結尾又加上一段話:

朋友某君供給我這篇短文的材料,說是雖無意思,但頗有趣味,叫我寫寫看。我知道不會弄得好,果然被我白白糟蹋。

原來“朋友某君”才是二姑姑故事的真正敘述者與人物之一,而“我”成了故事的轉述者、旁觀者。作者再一次轉換視角,跳出故事,作為旁觀者、讀者。拉開作者與故事人物的距離,使讀者更理智地觀照敘述者講述的故事,作為外在的觀察者在更高的層次審視“朋友”講述的故事,更易接受故事的真實性。有趣的是,這個結尾常被人忽視,甚至在有些選本裏,這段話完全被刪除。其實,這並非畫蛇添足,從小說敘事學角度來看,“我”無論是故事的敘述者,還是故事人物,無論是隱含作者,還是轉述者,通過“我”的多重身份,更增強了故事的真實可信度。

二、冷靜但不冷漠的敘述

吳組緗的另一個敘述特點是冷靜但不冷漠的敘述模式。吳組緗在創作時,基本上采取了對生活進行冷靜諦視的態度——一種寓主觀情感於客觀描寫之中的藝術方法,這也有來自中國古代傳統文化對他的影響。他特別推崇古代文學家所倡導的行文要“含蓄”、要“意在言外”、要“不落言詮”的“春秋筆法”,講求寫詩作文不把道理或議論直接明說出來,而要經過具體描寫透露出來,做到“言有盡而意無窮”,要求在創作中能像史家那樣著重敘寫人的言行事實,“口無所臧否,而心有所褒貶”。故此,在他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冷靜但卻愛憎分明的敘寫。在《官官的補品》中作者有幾處令人過目難忘的敘述。首先寫官官的母親對奶婆的態度。先是寫母親見了奶婆,又是給座又是讓丫頭倒茶,還不時逗逗奶婆的孩子。在這過程中,已觀察了奶婆——“結實,也知禮。我喜歡。就是不知你奶子可好?”順而提出驗奶的要求,但奶婆不想解衣驗奶,“奶婆紅了臉,羞澀地再望一望母親,但母親已走到她身邊,沒奈何,隻有忸怩地解開紐扣來”,“母親以一個買客鑒別貨品的神勢把奶子凝神仔細看,伸過手去揉了一揉,豆漿似的白奶就望外直冒”。“看了顏色就知好”後,母親安詳地坐下來談數目,“照平常說麼,雇個奶婆到家裏領小官官,是三塊錢一個月。現在,我隻要你每天來擠兩次,你的毛毛是照常吃。——你們寒苦人,我也知道你們的難處,就讓你一月拿一塊半錢。”(僅是當時摻了豆漿的牛奶的四分之一的價格)字麵上,吳組緗似乎不帶任何情感,非常客觀地敘述這一過程,但是,通過簡潔的對話和細節描寫,一個在“慈悲”的麵紗籠罩之下,既精明又狡詐的剝削者形象躍然紙上。在她眼裏,奶婆不過是一頭會釀奶的牛,完全失去了人的尊嚴,在她那充滿“體恤”之情的話語中,毫無商量餘地地就敲定了這筆生意。作家正是在這冷靜的敘寫中,不動聲色地寫足了剝削者令人心寒的偽善。

再寫官官看奶婆擠奶時,更是赤裸裸將奶婆與奶牛加以比照:“我遠遠地望著,覺得很有趣。這婆娘真蠢得如一隻牛,但到底比牛聰明了:牛釀了奶子,要人替擠捏出來賣錢,自己隻會探頭在草盆裏,嚼著現成的食。這奶婆,這隻牛,卻會自己用手擠,賣了錢,養活自己,還好養家口。我想,人到底比牛聰明啊!”作者用官官以為有趣的一段心理獨白,揭露了剝削者視辛勤的勞動者為牛馬,對用奶汁喂養他的農民的刻薄嘲弄,深刻表現了剝削者的冷酷無情,在他們眼中,“這世界真是個有趣的好世界,有了錢,原來什麼東西都好買的”。這段獨白,作者寫得冷靜,而我們似乎看到了作者筆端正噴射著憤怒的火焰,他正積蓄著滿腔的激憤向讀者控訴剝削者冷酷無情的罪惡——他們有錢,什麼都不缺,唯一缺的就是人性。

另一個令人觸目驚心的敘述是陳小禿子在河灘上被劊子手亂刀砍殺的駭人場景:

小禿子押到河灘上,大叔叫那劊子手用腳踢倒他。可是劊子手踢不好,就胡亂用手把他推到在亂石上。這小禿子到死不降氣,還故意把頭頸貼在一塊大石頭上,扶也扶不起來。劊子手沒奈何,雙手把住刀柄,不住地抖,沒法砍下去。大叔過去把他臭罵一頓,他才像砍柴似的亂砍了三四刀,把馬刀口砍成狗牙齒。

看的人都嚴肅無聲息,隻有幾個野孩子拍手嚷。

小禿子被砍了幾刀,鮮血濺滿在亂石上,已經僵臥不動,劊子手也被其他團勇扶著走了。忽然那屍首又掙紮起來,舉著雙手,像個惡鬼凶神似的放著尖嗓子叫嚷。大家都嚇得向遠處逃避,嚷的嚷,跌的跌……隻有幾個膽大的莊稼人走攏去,拾了大石頭,對著那屍首的頭如打蛇似的一陣亂擊,白的紅的濺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