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院有一條不成文的潛規矩,研究生與導師之間的關係,不僅是師生關係,簡直就是超父子關係,或超母子關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或為母。令人悲哀的是,在這些嚴師麵前,你永遠隻有謙虛謹慎,乃至低聲下氣的份,決無撒嬌、發嗲、傾訴、爭執的份。說句實話,三十年來,筆者在導師家裏從來沒有吃飽過一次。道理很簡單,導師一放筷子,學生還能接著再吃嗎?
一位教育家曾經說過:“大學,大學,乃大師之學。”研究生院之所以牛,就牛在院裏擁有中國大師級導師近百名,“兩彈一星”獲獎者一半以上就是研究生院導師。研究生院院長是由德高望重的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兼任,他老人家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就已獲得歐洲名牌大學物理學博士,曾在居裏夫人實驗室和愛因斯坦實驗室從事研究。筆者曾多次擔任過他老人家的口譯,當外國權威人士來華訪問時,了解到副委員長的傳奇經曆,無不為之傾倒。中國科技界高層開會時,老人家不坐下,所有的人全不坐下,散會時,他不起立,無人起立,那種談笑間的威望不言自明。關於老人家的故事,另有專文敘述,此處且按下不表。
研究生院另一個傳奇人物就是成可正教授。本小說中的主人公黃永青與郭忠良身上,或多或少,就有他的影子。在解放以後幾十年裏,他所從事的絕密工作,注定了他的默默無聞、為外界所不知,甚至隔絕的命運。在研究生院裏,他的公開身份是數學係係主任,但實際上,他同時兼任中央××委員會顧問、××部顧問等多個高級職務。老周在他家裏看到國家級獎狀數十張,到處亂放,無人收拾。老先生淡泊名利,他的故事到處傳播。譬如,在校園裏花壇前一個人看花,居然能看幾個小時,後來準備摘兩朵回去接著看,被院裏新來的保安扭送保衛處,他老先生也不申辯,到了保衛處,處長不寒而栗,再三道歉,他隻是一笑置之。至於不修邊幅,不拘小節,種種故事絲毫不比陳景潤遜色。
老周在他身邊念了四年研究生,拿了博士,後來又出任數學係副係主任,繼而成為博導。周博士很坦率,他常說,沒有成老師,就沒我周某人的今天。1978年他報考成老的研究生時,頭上的右派帽子還沒有摘掉。成老的密碼專業是絕密中的絕密,是國中之密。老周盡管初試成績在一百名考生中名列第一,但他的政審自然是通不過的。他所在的縣焦炭廠廠長拒絕在他的政審表上蓋章,說得也很得體:“老周,你要是報考師範學院研究生,我豁出去也就給你蓋章了,可是,這密碼專業我可沒這膽。”老周當晚含淚給成老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他最動情的言語是: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我的政審沒能通過,但是,我永遠是您的學生,我的血將永遠和密碼學融合在一起。”一周過去了,沒有消息,兩周過去了,還是沒有回音,老周絕望了,他開始認命了。
1978年9月7日,我們來自全國各地的八百名研究生雄姿英發,風華正茂,參加了研究生院開學典禮,中央幾位領導人出席典禮。當時,筆者作為研究生院文革後第一批研究生之一,在大禮堂裏親自聆聽了首長的講話。首長語重心長地說:“研究生院是做什麼的?是培養中國高科技國家隊的。你們作為首批學員,就是未來的高科技國家隊員!”全場掌聲如雷。台下八百名研究生號稱是黃埔一期,不乏人才、鬼才、怪才,甚至天才,來自江西的一名學員比科學院天文台早三個小時,用肉眼發現了宇宙中的一顆新星;還有一位老兄剛入學就推翻了莫斯科大學校長的一條著名的數學定理,還有一位是當年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親自接見過的女紅衛兵。三十年過去了,“黃埔一期”中出了部長近十人,院士近十人,博導數百名。但是,老周沒有資格躬逢其會。幾近絕望的右派老周是在縣城焦炭廠廠部禮堂裏看電視看到的,他熱淚縱橫,他知道,命運就是會作弄人,他將在小縣城裏度過餘生了。
但是,絕望到盡頭,往往會有幸運女神向你走來。第二天上午,老周被通知去縣委組織部,在那裏,部長和他親切握手,並向他介紹了中央某部密碼處處長老薑。身穿軍裝的老薑笑著對他說:“中央××部決定支持成教授錄取你為我們某部和研究生院聯辦的密碼專業研究生。所有的證明手續全為你辦好了,今天下午我們一起去蘭州,明天飛回北京。”
老周對筆者說:“你知道人做夢是什麼感覺?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什麼滋味?烏鴉變鳳凰是何種心情?那一天我全體會到了。我一生中流過兩次淚,第一次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那時我剛17歲,是蘭州大學數學係一年級年齡最小的學生,第二次就是接到研究生院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
當晚老薑和助手帶著老周坐著軍區派來的軍用吉普車趕回蘭州,下榻軍區招待所。那天晚上,老周把錄取通知書壓在枕頭下麵,一晚上沒睡好,醒一次,看一回,再醒一次,再看一回,足足看了有六七回。
第二天他們坐蘭空的軍用飛機飛回北京。這是老周一生中第一次坐飛機,而且是軍用飛機。在飛機上,老薑說:“學弟,你在中國各地有近百名像我這樣的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