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趙無塵兩腿酸麻,如有鉛注,卻依舊沒有等到那個男人。
他不打算見自己了嗎?
趙無塵說不清他是怎麼樣一個男人,說他無情並不算冤枉他,哪一個父親會任由孩子被人欺淩卻不聞不問?有時候冷漠比責罵更讓人難受,冷漠像一片沙海,責罵則如滔天巨浪,人並不怕巨浪來時的粉身碎骨,或者恐懼過後便坦然接受命運,但身處茫茫荒漠中,沒有冷酷,沒有激烈,隻有彌漫到天地每一個角落的寂靜。寂靜裏每一處都有恐懼。
人總是害怕和自我相見。
又飄飄忽忽地不知過了多久,夕陽已經沉下地麵,隻留下一條窺視的眼睛。趙無極強忍著隨黑夜一樣勢不可擋的困意,半眯著眼睛,等到天邊徹底看不到紅光的時候,他便沒有等下去的必要了。
他不是每次都能見到父親,實際上他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到他了。
一年又有多少個兩個月呢?
趙無塵忽然清醒了,不是晚霞散去,而是身後有了動靜。他的腳步很輕,妖駝絨地毯的溫柔能輕易包裹住任何堅硬的靴子,化暴烈為柔腸,更何況他腳上是一雙精致的朱色軟底靴,這種聲音更細微,好比人粗硬的發絲在蚊蚋柔美的胡須麵前相形見絀。在他朱色的靴子上繡著兩三朵黑色的曼陀花,但能看到這兩朵花的人,絕無僅有,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用黑色的長袍摒棄在一邊,他的頭上罩著黑色鬥篷,隻能看到他蒼白英俊,修飾得光潔精致的麵孔,而他的目光仿佛也是黑色的。
趙無塵身體一僵,卻沒有爬起來,腰背挺得更直,臉上的輪廓更加堅毅和分明,他本來就擁有著優良的血脈傳承,現在看起來更加有幾分早熟的風采。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似乎都在尋求對話的最佳時機。
“來了。”
“來了。”
“為什麼來?”
“來了便是來了,沒有為什麼。”趙無塵直勾勾地注視著天邊,仿佛要看清最後一朵晚霞是怎麼突然間枯萎的,“你要到哪裏去呢?”
身後沉默了許久,終於聽到他帶著磁性的嗓音,卻是在說著令人覺得冷風嗖嗖的話。
“你可知道你剛才的那一刻已經死了。”
這回輪到趙無塵沉默,跟他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裏,仿佛進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沒有明媚,隻有鮮豔,沒有燦爛,隻有爛漫。沒有父子間談天說地的愉悅,沒有童真的歡笑,趙太叔沒有給他見縫插針的機會,早些年總幻想惡作劇地在這個不苟言笑的男人麵前嘻嘻哈哈兩下,但一旦相遇,趙太叔站著,他跪著,趙太叔坐著,他還是跪著。
這個男人總是很輕易地碾碎了他的想象。
“知道。”趙無塵腦子裏很清晰,練習過千百次的對話勾起了更熟悉的記憶,出擊的力道、方位,預防偷襲的站位、反應,一招一式又流水似的淌過腦海,好像菜譜裏五花八門的菜式一樣,南甜北鹹,東辣西酸,五花八門,還有不著邊際,荒腔走板的不成招之招……唯獨沒有殺招。
趙太叔不教,趙無極也不練,在那樣一雙眼睛麵前,再深沉的迷霧也要撥開,再模糊的細節也要纖毫畢露。
“那你告訴我,你失敗在哪兒?”趙太叔的語氣裏找不到變化,冷得如靜止的水麵。
趙無塵想了片刻,他這次反應很快,精神意誌也夠強,在趙太叔來到之際,身體上已經迅速就緒。
似乎沒有什麼漏洞。
“你……來了多久了?”趙無塵很不願意承認,但他無法抵賴之前曾經有兩個片刻精神恍惚了一下,跪得太久,周身元氣運轉不暢,神經不可能每一刻都保持在最敏銳狀態。
“你不在這裏的時候,我就來了。”
趙無塵這下無話可說,內心苦澀,那豈非是告訴他,他應該死過很多次了?
誰知背後竟傳來一聲歎氣,更驚奇的是接下來的話,悠緩從容道:“活得太清醒未必不是件痛苦的事情,稀裏糊塗地死去不失為生命結尾時美妙難得的體驗。”
趙無塵心中一凜,正想側過臉,卻看到眼前一花,趙太叔人已經躺在大椅上,慵懶地將背部每一寸都放在柔軟的皮草裏。
“你今天犯了兩個錯,精神不夠集中,精神不雄的身體隻是別人練功的靶子,此其一;身體反應激烈,暴露了你的精神已經牢牢掌控肉體,殺機暗藏,此其二。”
趙太叔的話如當頭棒喝,直指趙無塵的弱點,也道出修真的實質,是心靈掌控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