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言三 《古詩十九首》研究概述(2 / 3)

中國古代文學與文論的民族特色之一乃“經學”的闡釋方法占主流地位。中國傳統的闡釋理論,如“訓詁考據”的語言闡釋、“知人論世”的曆史闡釋與“以意逆誌”的心理闡釋,均建立在經典闡釋的基礎之上。中國傳統文學理論是直接從經典闡釋的理論中孕生而來的。“自儒家提出孔子刪《詩》之說和把《詩》列入‘六經’之倫,《詩經》便在文學史上占據了重要的,有時甚至是無上的位置。現代學者在研究中國傳統的文學觀念時,也總是把孔子談論《詩經》時所說的‘興、觀、群、怨’等觀點和《尚書》等經典中的‘詩言誌’等說法作為中國詩學的早期經典,甚至如朱自清先生所說‘開山的綱領’看待。中國的傳統詩學當然也同其他學術一樣屬於‘經學’傳統。”

經學闡釋是具有濃厚意識形態性質的闡釋方法。這一種闡釋方法的最大特點,是把文學作品道德化、神聖化、倫理化,崇奉“詩言誌”、“文以載道”的觀念。闡釋者在其詮釋的過程中,闡幽發微,凸顯大義,將文學作品的意旨與社會倫理道德相聯係,以意逆誌,以教化解詩。

綜觀《古詩十九首》的闡釋史,曆代的闡釋者無不強調其經學的典範意識。《古詩十九首》的經典化滲透了經學模式的解釋化,經學模式對《古詩十九首》的解釋規範化,進而形成了《古詩十九首》研究的經典釋義。經學模式一方麵將《古詩十九首》納入儒家傳統思想體係中,即以《詩經》評《古詩十九首》,強調《古詩十九首》與《詩經》的淵源關係。鍾嶸在《詩品》中稱“其體源出於《國風》”,後之論者附和者甚眾,或曰“五言之詩經”(王世懋)、“謂之風餘,謂之詩母”(陸時雍),或曰“深合風人之旨”(吳淇)、“尚有風人之遺旨”(劉光賁),或曰“國風之遺”(沈德潛)、“風人之意”(陸世儀)。諸如此類的闡釋都是為了把《古詩十九首》納入《詩經》所體現的“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另一方麵,曆代的闡釋者希望通過他們的闡釋,能把《古詩十九首》樹立為《詩經》那樣的文學正典。曆代學者以儒家“比興寄托”和“美刺”詩教觀為出發點,索求微言大義,牽強地賦予政教深旨,以探求《古詩十九首》的倫理價值。從唐至清,占主導地位的“比興”說詩的統緒所灌輸的便是這一套經義。因而,詩歌中男女相思、相求、相怨的意象構思常被闡發幽微,附會為“臣不得於君”、“忠人被逐”、“士不遇知己”等君臣、主奴關係的心靈獨白。

《古詩十九首》的經學闡釋史是本書研究的一個重點,其在《古詩十九首》經典化過程中的價值與意義,後文有專章論述。

(二)文學的闡釋——以情解詩,以審美解詩

“詩言誌”與“詩緣情”是中國傳統的兩大詩學觀,從兩者形成的曆史背景看,“言誌論是政治家和經史家的詩論,緣情論是詩家的詩論”的觀點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從文化發生學的角度看,《尚書》中的“詩言誌”,以讀者為中心,強調的是詩歌作為一種意識形態與社會政治、道德和倫理的關係,注重詩歌的功利目的及其教化作用。而陸機提出的“詩緣情”,以作者、文本為中心,強調詩人自身的生命與情感體驗,側重於詩歌的審美功能。文學闡釋反對“文以載道”,主張“詩緣情”,注重作者的個人情感與生命體驗,以情解詩,強調作品的審美功能。

從中國詩學發展的曆史看,先秦孔子的“溫柔敦厚”詩教說、孟子的“知人論世”說、荀子的“聖道之歸”等,都被後世的經學家們利用發揮,用作強調詩歌社會道德與倫理作用的依據。漢代詩論的代表作《毛詩序》在繼承儒家詩論的基礎上,提出詩中“情”的問題,認為“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以及“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但把“發乎情”納入“止乎禮義”的規定之內。

魏晉時期,曹丕的“詩賦欲麗”(《典論·論文》),陸機的“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文賦》),明顯地強化“情”在詩歌中的作用。劉勰把“詩言誌”與“詩緣情”結合用來論述詩歌創作。鍾嶸也提出“吟詠情性”(《詩品序》)等論點,進而將“情”看做詩歌的生命本原。這就是說,詩是性情的載體,性情是激發詩人創作的內在動力。魏晉南北朝的文學理論家們,把詩歌理論推向了嶄新的階段,開創了我國文學發展的新時代。正如魯迅先生所講:“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王的一個時代可以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曹氏父子是“文學的自覺時代”的開創者,陸機和劉勰等則是“文學的自覺時代”的繼承者和發展者。“文學的自覺時代”的特點之一,就是把文學從經學附庸中解放出來,形成一個獨立的藝術部分,重視它獨立的審美價值。

“‘緣情’和‘言誌’作為古代詩學上先後出現的新、舊兩個傳統,是相互承接而又彼此分立的。‘言誌’說是我們的先民對於詩的本性的初次界定,它著眼於詩歌表達人的群體性意向心理活動的性能,在肯定詩中的情感質素的同時,又設置了各種群體理性的規範加以導引。……‘緣情’說則是文學創作成熟以後一部分文人才士對於詩的本性的重新界定,它強化了詩的感性生命,弱化了其理性規範,使得詩歌作品純然成了個人寄情寫意的手段,顯示出曆史演進中的個體自覺性的增長。但情感本位畢竟有別於政教本位。前者以‘情’為主,後者以‘理’為主;前者重個人感受,後者重群體規範;前者推崇情之‘真’,後者顯揚情之‘正’;前者要動人情,後者要正人心:一句話,前者立足於人的活生生的生命體驗以求宣發,而後者更強調以社會功利和道德為導向來引製人的情意活動,於是兩者之間時有齟齬,亦屬難免。”這段論述恰恰可以用來解釋經學闡釋與文學闡釋的本質區別,但兩者之間齟齬中又相互包容,互為表裏。

在《古詩十九首》的闡釋史中,曆代持“情感本位”的研究者,以文本為中心,強調詩歌的“抒情”性。劉勰《文心雕龍》說古詩“怊悵切情”,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說“漢魏一語百情”、“《十九首》深衷淺貌,語短長情”。王夫之在《古詩評選》中說道:“情之所至,詩無不至;詩之所至,情以之至”。沈德潛的《說詩晬語》也說:“言情不盡,其情乃長,後人患在好盡耳。讀《十九首》應有會心。”吳喬在《答萬季埜詩問》中說:“《十九首》言情者十之八,敘景者十之二。”在《古詩十九首》的闡釋中,詩論家們對於作品所抒發情感的認識雖有所不同,他們從作品“語義意義”出發,認為其主旨抒發的是“逐臣棄妻,朋友闊絕,死生新故”、“逐臣棄友,思婦勞人”、“不得誌”等各種類項的情感,但不同情感具有共同的本質——它們都是人類“同有之本能與欲望”。元代陳繹曾認為《古詩十九首》“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發至情”,陳祚明以《古詩十九首》為言情的最佳典範,他說:“《十九首》所以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現代學者葉嘉瑩對陳祚明觀點進行進一步提升,認為《古詩十九首》抒發的是“人類感情的基型、共相”,並指出這也是其成為詩歌經典的重要原因。

應該看到,在強調“情”為詩之本性的同時,曆代的評論者對《古詩十九首》其情之“正”與“真”,又有不同的理解。魏晉以後,“情感本位”的詩學觀念雖得以發揚,但也一直受製於“政教本位”的詩學觀。劉勰在《文心雕龍·風骨》篇中提出“是以惆悵述情,必始乎風”。他把《詩經》的《國風》當做“言情”的肇始與典範。王夫之在《古詩評選》卷四(《古詩十九首》評語)中談道:“十九首多承國風”、“好色不淫,怨誹不傷”、“大端言情,《風》、《雅》正係”。“《風》、《雅》之後,為《十九首》”,“《十九首》該情一切,群怨俱宜,詩教良然,不以言著”。王氏將其“詩道性情”的詩學觀納入孔子的“興觀群怨”之儒家體係中,未逸出傳統“溫柔敦厚”詩教的軌道。其將《詩經》和《古詩十九首》置於李白詩、杜甫詩之上,正是對《古詩十九首》之傳達出情之“正”的推崇。他在《四書訓義》卷二十一中還進一步談道:“古之為詩者,原立於博通四達之途,以一性一情周人情物理之變,而得其妙,是故學焉而所益者無涯也。”在王夫之看來,真正優秀的詩歌作品固然出於詩人自己獨特的情緒感受,但並不僅僅停留在個人的情感之上,而是要借此傳達出“人情物理之變”,而這正是他所推崇的儒家傳統的詩教。

對於《古詩十九首》其情之“真”的闡釋,散見於古代文論中,如宋代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讚曰“其情真、其味長、其氣勝”,元代陳繹曾《詩譜》認為“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發至情”。以上所講的“真情”還是歸結於儒家規範的“正”情之中。明代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指出“至於被服紈素,其趣愈卑,而其情益可憫矣”,對於《古詩十九首》“情真”體現出的“趣卑”持否定的態度。而王國維曰:“‘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獨難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車感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王國維不顧《古詩十九首》中“思想之鄙陋”,以情真為本,體現出其詩歌觀念不同於傳統的主流詩學觀。

對於《古詩十九首》的藝術特色與審美價值,傳統的研究雖是感悟式的片言隻語,卻一語中的、淋漓盡致,連梁啟超也認同劉勰、鍾嶸的論述。他認為,關於《古詩十九首》的價值,劉勰和鍾嶸“差不多發揮盡致了”。現代學者對《古詩十九首》的論述大多取前人一說加以闡釋,少有創見。前人的許多經典論辭如“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劉勰《文心雕龍》),“文溫以麗,意悲而遠”、“意悲而遠,驚心動魄”(鍾嶸《詩品》),“情真、味長、氣勝”(張戒《歲寒堂詩話》),“渾雅”(孫鑛《〈文選〉評》),“深衷淺貌,短語長情”(陸時雍《古詩鏡總論》)等,成為後世研究者們的論題,甚至直接出現在學術論文的標題中。實際上,曆代文論與詩論中蘊涵著豐富的關於《古詩十九首》藝術特色與審美價值論述的資料,但由於比較零散,或表述形式缺乏邏輯的嚴密性而未被現代學者關注到。例如,唐代皎然的《詩式》以《古詩十九首》為範例,闡述他的“文外之旨”、“作用”、“勢”等詩學概念;宋代朱熹的“興體詩”、嚴羽的漢魏詩歌“混沌”說、明代胡應麟的“神韻”說和鍾惺“托”的闡釋,無不是來自對《古詩十九首》藝術特色與審美價值的探索。明末清初的文學批評家賀貽孫在《詩筏》中就以《古詩十九首》為“筏破”,發展出他的“化境”說。金聖歎的《唱經堂古詩解》也建立在對《古詩十九首》文本細讀的基礎上,提煉並刷新了中國傳統文論的重要命題——“辭達”說,表達出金聖歎對《古詩十九首》文本結構的整體意識和審美理解,也是其對《古詩十九首》藝術價值的充分肯定。凡此種種,現代學者缺少梳理與研究,本書會在相關章節涉及。

(三)史學的闡釋——詩史互證

中國學術與文化傳統中,文、史界限的模糊使得史學與文學的研究方法相參互用。與傳統詩歌箋釋中注重章句訓釋、注疏不同,“詩史互證”著力考察和挖掘詩歌產生的曆史背景,或從詩歌中發現曆史,這就使詩具有了裨補史闕的功效。古代史官采風(即采詩)以觀政的製度、先秦諸子著作中“引詩”的風氣、孔子對“詩可以觀”的功用性界定等就是以詩證史。而西漢《毛詩序》對《詩經·關雎》吟詠“後妃之德”的曲解,又開了“以史證詩”的先河。孟子的“知人論世”說等可以視為詩史互證法的濫觴,而明確提出這一概念的是明末清初的黃宗羲。與之同時,錢謙益用以詩證史的方法完成了《杜工部詩箋注》,將傳統詩史互證的方法明白地確定下來。而綜合運用“詩史互證”方法並且達到純熟境地的則是現代著名學者陳寅恪。

《古詩十九首》的創作年代及其作者的不確定性,使研究者難以產生以作者為中心的闡釋觀念,傳統史學的闡釋隻是作為異調而存於曆史的塵埃中。明代胡應麟,清代陳沆、王闓運和吳汝綸等,近代張裕釗和黃侃等學者認為《古詩十九首》為枚乘所作(據徐陵《玉台新詠》,《古詩十九首》中的八首詩為枚乘所作)。他們以“知人論世”的史學闡釋解讀《古詩十九首》。如清代陳沆在《詩比興箋·枚乘詩箋》中以史證詩,認為《西北》和《東城》二篇,是枚乘上書諫吳時所賦;《行行》、《涉江》和《青青》三篇,則為去吳遊梁之時所作;《蘭若》(此詩不在十九首之列)和《庭前》二篇,則作於梁聞吳反複說吳王之時;《迢迢》和《明月》二篇,則為吳敗後作也。清代吳汝綸在《古詩鈔》中評論道:“汝綸聞吾友張廉卿稱枚乘諸篇皆諷諫吳王毋反之旨,服其心知古人之意,因推之《十九首》中大率此意。”清代饒學斌雖未具體落實為枚乘所作,但他在《月午樓古詩十九首詳解》中提出“將全詩並讀而合玩”,“時景一絲不亂”,由此可知十九首出於一人一時,並由詩中“宛”、“洛”、“上東門”等語,推測“此君殆漢末黨錮諸君子之逃竄於邊北者,此什其成於漢桓二年孟冬下弦夜分之際者乎?”他對《古詩十九首》的詳解,不必借用“比興”解詩,就直接將詩的意旨坐實為“君臣夫婦之道”,且以當時盛行的“八股法相發明”。盡管現在看來多有牽強,但在出版之時,“原書序跋近二十篇”,褒揚之詞比比皆是,這種現象也反映出在那個時代,“詩史互證”與“八股文法解詩”是一種時尚。

(四)社會學等新方法

前麵三種方法的梳理立足於自南北朝至清代《古詩十九首》相關的文獻資料,但真正全方位闡釋《古詩十九首》是在20世紀。伴隨著西方學術思想、文藝思潮的引進和傳入,中國學術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研究者突破傳統“詩史互證”和“比興”解詩的傳統套路,以新方法從社會、曆史、文化、哲學等方麵對《古詩十九首》的題旨進行研究,取得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成果。

關於20世紀《古詩十九首》的研究,劉明怡的《近二十年〈古詩十九首〉研究概觀》、張幼良的《20世紀〈古詩十九首〉研究述評》以及劉則鳴的《〈古詩十九首〉研究百年綜述》三篇文章有較為詳細的綜述。

張幼良在其論文中專門探討20世紀《古詩十九首》研究中“題旨探索的新變”。作者將20世紀的研究分為三個時期:20世紀初以梁啟超為代表的在進化論指導下的社會學新方法;新中國成立後以馬茂元為代表的以唯物論和辯證法來研究《古詩十九首》的題旨內涵,以及“文革”時期庸俗社會學的研究方法;80年代以後多視角、多方麵、多元化的研究。作者認為“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初版於1999年8月,它及時地吸收了當今《古詩十九首》的最新研究成果,其有關《古詩十九首》題旨內涵的論述,帶有權威性,代表了現階段這一問題研究的最高水平”。

上述引證說明,研究方法大抵難免有因應時代的共同特點,但是由於各學者所持文學觀念的不同,即使處於同一時代,他們對內容的劃分和對思想性質的理解也有所不同。如梁啟超與鄭振鐸對《古詩十九首》的研究都受進化論的影響,但梁啟超認為《古詩十九首》為美文學範疇,將它編入《中國之美文及其曆史》一書,第一次用社會批評的方式從多種角度分析《古詩十九首》的內涵實質,並認為其“厭世思想之濃厚—現世享樂主義之謳歌,最為其特色”。為了證明這一觀點,作者結合東漢末年的時代背景、社會思想的變遷,聯係漢代儒、道、佛、神仙思想的影響,深入地剖析了《古詩十九首》厭世思想產生的社會、曆史和宗教原因。而鄭振鐸則認為其屬於俗文學範疇,在《中國俗文學史》中專辟“漢代的俗文學”一章,重點分析了《古詩十九首》的內涵。受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提出的“一切新文學的來源都在民間”觀點的影響,鄭振鐸認為《古詩十九首》屬於民歌。從內容上看,《古詩十九首》中以“情詩”為主題的有十三首,另有“哲理詩”六首。詩中抒發“哀怨”之情以及“由悲觀主義而遁入刹那的享受主義的人生觀”。《中國俗文學史》一書具有初步的唯物史觀,彌補了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對《古詩十九首》隻是一筆帶過的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