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的研究起源於南朝梁鍾嶸《詩品》、劉勰《文心雕龍》對包括《古詩十九首》在內的古詩的研究。自蕭統《文選》(又稱《昭明文選》)為《古詩十九首》命名以來,曆代的研究資料不斷增加,但總體上極其龐雜而淩亂。20世紀50年代,隋樹森的《古詩十九首集釋》在研究資料的收集與彙總上做了很有價值的工作,至今仍是不可多得的參考文獻。不過,隋樹森的《古詩十九首集釋》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在資料收集方麵還有待補充,如明清之際金聖歎《唱經堂古詩解》就亟待關注。金聖歎的《唱經堂古詩解》是《古詩十九首》研究史上極有價值的專論,它開啟了清代《古詩十九首》研究的新方法與新方向,但遺憾的是《古詩十九首》的研究家中卻很少有人重視這一文獻。此外,還有大量的曆代詩論、古詩選本以及文選研究中的資料未能如數收集。筆者查閱大量資料,對隋樹森的《古詩十九首集釋》進行了一些補充,並收集了曆代仿擬的文本,計劃另編輯出版。
基於筆者寓目的研究資料,以本書關注的具體問題與研究視角為線索,筆者將南朝至今近一千五百年的研究狀況略述如下:
總體來看,《古詩十九首》的研究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一是南朝時期,古詩研究的開創期。詩論家劉勰、鍾嶸的闡述基本上奠定了相關研究的具體格局,討論了包括《古詩十九首》在內的“古詩”創作年代與作者之謎、文學淵源、藝術成就、文學地位等多方麵的內容,是後代學者研究《古詩十九首》的基石。
二是唐宋元明段,《古詩十九首》研究的過渡時期。《文選》學帶動了箋注風潮,引發了眾多詩論的研討,《古詩十九首》幾乎被推至五言詩歌“範本”的崇高地位。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明末清初的文學批評家金聖歎出於對《古詩十九首》的激賞,在其《唱經堂古詩解》中稱讚《古詩十九首》為“韻言之宗”、“錦心繡手”,並將《古詩十九首》推崇至最高之法。這一創新性解析詩歌結構形式的審美思想,開啟了清代《古詩十九首》評解之先河,導引著《古詩十九首》詩歌鑒賞批評的新思路與新方向。
三是清一代,為《古詩十九首》研究的鼎盛時期。《古詩十九首》的研究開始從《文選》中獨立出來,成為別樹一幟的顯學,造就了《古詩十九首》研究的鼎盛時期。清代有大量研究者表現出對《古詩十九首》的闡釋熱情,專著或專論數量之多達到空前,有十幾種之多,另有大量的論著涉及。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張庚的《古詩十九首解》在1736、1796、1850、1851、1911、1936、1987年被一再出版(據國家圖書館查詢的資料),彰顯出出版界執意推崇其為學術經典的用心。
四是20世紀,為《古詩十九首》研究的拓展期。在中國文學研究理論青黃不接、中西文學研究方法混雜、西方理論話語漸入主流之宏觀背景下,一方麵,現當代學者彙集保存古代學者研究的成果,如30年代賀揚靈的《古詩十九首研究》、50年代隋樹森的《古詩十九首集釋》、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後附的“古詩十九首集評”等,承接古代學者觀點,並提供了更為翔實的考證、更為嚴密的邏輯表達。另一方麵,他們也試圖超越前人的研究,運用西方新的研究方法與理論,力求重新解讀和定位,以期將《古詩十九首》的研究向縱深方向發展,其突出代表如梁啟超、朱自清、馬茂元和葉嘉瑩等學者的研究,這既是文學研究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文學觀念轉型的風氣使然。
下麵具體就其作者與創作年代、闡釋研究、影響研究以及海外及港台學者的研究等作一概略的述論。
一、作者與創作年代
古代文學作品的作者及其創作年代問題,是傳統文學研究中的基本問題,也是焦點問題。《古詩十九首》也不例外,其作者及創作年代問題一直是整個《古詩十九首》研究的重中之重。早在南朝梁代,鍾嶸在《詩品序》中就談到“古詩眇邈,人世難詳”、“人代冥滅”,但至今《古詩十九首》的確切創作年代及作者也難以定論,遂成千古之謎。目前,大量學者仍致力於這一挑戰性問題的考證與探討。結合五言詩的產生與成熟,關於作者問題,古代的研究者就有“枚乘說”、“傅毅說”、“曹王說”、“張衡蔡邕說”和“文選樓中學士刪減說”五種;關於創作年代,主要有“兩漢說”、“東漢末年說”和“建安說”等,但大多認同非一人一時之作。
對《古詩十九首》作者及其創作年代的研究,在曆史的長河中共形成四次研究高潮。
第一次研究高潮出現在南朝。對於《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南朝就已出現了“枚乘說”、“傅毅說”、“曹王說”等多種說法。詩選家蕭統、徐陵與詩論家劉勰、鍾嶸等人對《古詩十九首》的作者與創作年代,各有不同的推測。徐陵在《玉台新詠》中稱,十九首中《青青陵上柏》以下八首為枚乘所作。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他肯定《孤竹》一篇的作者是傅毅,但對《古詩十九首》其他篇目的作者未下斷語。鍾嶸指出《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製”。鍾嶸雖不讚同這種說法,但此語透露出南朝之前就有“作者是曹、王”的說法。可能正是由於南朝時對《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存在著不同看法,蕭統的《文選》在首次給予《古詩十九首》一個集體的名字時,將之歸於雜詩,標為無名氏之作。從編排的順序看,蕭統將這組古詩編排在蘇李詩前,大概也認為詩中有的作品的創作早於蘇李詩。劉勰亦言:“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對於創作年代是否為“兩漢”,劉勰也無法下斷語。鍾嶸《詩品序》中說:“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製,非衰周之倡也。”顯然,鍾嶸肯定《古詩十九首》乃漢代的作品。
唐代的李善在《文選注》中,以詩中詞語內證《古詩十九首》中有東漢的作品,並認為《古詩十九首》中“枚乘作八首”(徐陵)並不完全屬實。皎然在《詩式》中也認為“蓋東漢之文體”,同時對作者又有新的說法,指出《青青河畔草》為蔡邕所作。此外,“《古詩十九首》非一人之作,亦非一時也”的觀點在宋元明時期也得到較普遍的認同。宋代蔡寬夫、嚴羽,元代劉履,明代楊慎、王世貞和胡應麟等的詩論均有涉及,王世貞和胡應麟雖不肯定但仍指出十九首中或有張衡的作品。
第二次高潮發生在清代。《古詩十九首》的研究成為顯學,大量學者如沈德潛、宋長白、王士禎、李重華、郎廷槐、薑任修、錢大昕、吳汝綸、劉光賁、魏源和陳沆等,對《古詩十九首》的創作年代和作者都有所考證,大都認同前人“非一人之作,亦非一時也”的觀點,也多讚同《古詩十九首》是漢代作品,其中八篇為枚乘所作。陳沆《詩比興箋》認為:“惟九章則為乘作也”,並專辟“枚乘詩箋”一節。清代學者的有關研究可謂百花齊放,各種觀點異彩紛呈,互不相同。有學者標新立異,如饒學斌《月午樓古詩十九首詳解》中認為“《十九首》出於一人一時之事”,乃“漢末黨錮諸君子之逃竄於邊北者”。朱彝尊在《曝書亭集》中認為《古詩十九首》是文選樓中諸學士裁剪短句作五言,“移易前後,雜揉置之,隱沒作者姓氏”。對於創作年代,自胡應麟《詩藪》否定了“建安曹王”說後,清代學者中少有人持此看法。《古詩十九首》乃漢代作品基本成為共識,但究竟是西漢、東漢或兩漢都有,也是各有所持。如李重華《貞一齋詩說》認為:“《十九首》中二漢都有,乃後人類聚者。”郎廷槐《師友詩傳錄》中記載張篤慶言:“相其體格,大抵是西漢人口氣。”
第三次高潮大致在20世紀的20年代至50年代。與前人感悟式的三言兩語、缺乏嚴密考證的研究相比,這個時期對《古詩十九首》作者與創作年代的考證,證據更翔實,邏輯更嚴密。其中,較有影響的當屬賀揚靈、隋樹森、梁啟超和鄭振鐸、羅根澤等人。賀揚靈、隋樹森的研究代表了傳統考證集大成式的研究思路,隋樹森力主兩漢無名氏之說;賀揚靈則在對各篇所作的年代進行具體分析後,認為其中十首為東漢至建安前所作,三首為魏晉間作,另六首待考證。梁啟超借鑒現代西方理論研究方法,將考證與直覺結合起來,更具體地推斷出《古詩十九首》的創作年代在公元120至170約五十年間。鄭振鐸則以“文學進化論”觀念,根據對前人眾多考證成果的歸納,斷定“此種完美的五言詩,在西漢決不會發生,最初的五言詩作家至早當在東漢初期”。鄭振鐸認為《古詩十九首》“作非一人,也非出一時,必定經過許多人的修改、潤飾,而最後到漢末方才寫定的”。鄭振鐸的這一觀點可以更具體地解釋為“層集說”,這種觀點啟發了筆者對《古詩十九首》作者與創作年代問題的思考,後文將有所涉及。
這一時期,圍繞《明月皎夜光》一詩的創作時代問題,形成了一次世界級的學術爭鳴。朱鍥(《五言詩起源問題》、《再論五言詩的起源》,1926)、徐中舒(《古詩十九首考》,1925;《五言詩發生時期的討論》,1927)、鈴木虎雄(《五言詩發生時期之疑問》,1929)、俞平伯(《古詩〈明月皎夜光〉辨》,1936)、金克木(《古詩“玉衡指孟冬”試解》,1948)等學者圍繞“玉衡指孟冬”一句展開了激烈爭論。其後,港台學者勞貞一(《古詩“明月皎夜光”節候釋》,1954)、海外學者葉嘉瑩(《談古詩十九首之時代問題》)加入探討,隋樹森、鄭賓於、羅根澤、陸侃如、逯欽立、蕭滌非、遊國恩、朱自清等眾多學者則引經據典,也發表了不少個人看法。他們多數支持《古詩十九首》創作於東漢末年的說法。在這個時期,徐中舒和胡懷琛的“建安說”承接古人的說法,因考證詳備,頗具說服力,也成為一家之說。
第四次高潮當在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馬茂元、倪其心、李炳海、李澤厚和趙敏俐等學者注重實證,運用詩內詩外相參的方法,對《古詩十九首》作者與創作年代進行了考證。他們有的從文學體裁發展的角度或依據《古詩十九首》的思想內容等來判斷,支持“東漢末年說”,如馬茂元、李澤厚等;有的則重新回到“兩漢說”,論證其觀點的合理性,如張茹倩、張啟成、趙敏俐等。總的來說,現當代學者對作者與創作年代問題的探討基本上承襲了古人的說法,並無新見,但從不同視角提供了較為翔實的論證。
《古詩十九首》創作年代的最新研究成果是木齋先生的“建安十六年之後”說,木齋的研究將前人“建安說”更具體定位為“建安十六年之後”。傅璿琮先生對其給予很高評價。他認為“木齋有關《古詩十九首》問題的研究,可以看做是自梁啟超發表‘東漢’說之後對《古詩十九首》和五言詩起源的第一次係統總結、第一次係統的梳理和第一次具有創新意義的突破。就其研究的深度、廣度和係統性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其關於《古詩十九首》產生於建安十六年之後的結論,已經改寫了文學史”。當然,木齋對於《古詩十九首》作者與創作年代的研究,是對曆史上“曹王”說進一步細致的推斷與論證,很有價值。但“建安十六年之後”說的突破點在於曹植與甄氏的戀情,曆史學家對此有不同意見,木齋先生據此判定《古詩十九首》中有幾首詩為曹植所作,顯然他的觀點有值得商榷之處。楊合林先生在《〈古詩十九首〉的音樂和主題》一文中認為:“《古詩十九首》一類的五言詩在漢代應該早已存在並流行,成熟的五言詩不必要到桓、靈之際才出現。”他的觀點在某種程度上佐證了筆者對於《古詩十九首》創作年代與作者所持的“層集說”觀點,後文將有專門的論述。
二、闡釋研究
對《古詩十九首》的闡釋代有其人,相關資料散落在曆代對《文選》和《古詩選》的箋、注、疏、評、解等文獻中。“釋事忘義”、“附事見義”(金聖歎)或“脈注內義”(劉勰)最為常見。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唐代《文選注》(李善)、《文選五臣注》,元代劉履《古詩十九首旨意》(《選詩補注》),明代孫月峰《評文選》,清代吳淇《古詩十九首定論》(《選詩定論》十八卷)等;曆代《古詩》選本有明人鍾惺和譚元春《古詩歸》、唐汝諤《古詩解》、王夫之《古詩評選》,清人沈德潛《古詩源》、王士禎《古詩箋》和張玉穀《古詩賞析》等。另一方麵,明清以後出現了大量的專書或專論,如明末清初金聖歎《唱經堂古詩解》(古詩十九首專論)、張庚《古詩十九首解》、薑任修《古詩十九首繹》、朱筠《古詩十九首說》、徐昆《古詩十九首說》、饒學斌《月午樓古詩十九首詳解》、方東樹《昭昧詹言》摘出的評《古詩十九首》和劉光賁《煙霞草堂遺書》摘出的《古詩十九首注》等頗有特點。
在近現代,也有大量的論文、專著問世。其中,代表性成果有20世紀20年代賀靈揚的《古詩十九首研究》、髯客的《古詩十九首詮釋》(一)(二)、梁啟超的《古詩十九首之研究》(《中國之美文及其曆史》,1924);30年代俞平伯的《葺芷繚衡室古詩劄記〈古詩十九首〉章句之解釋》、陳柱的《古詩十九首解》、王緇塵的《古詩十九首新箋》、隋樹森的《古詩十九首集釋》;40年代朱自清的《古詩十九首釋》;50年代馬茂元的《古詩十九首探索》;80年代張清鍾的《古詩十九首彙說賞析與研究》;90年代楊效知的《古詩十九首鑒賞》、王強模的《古詩十九首評譯》及21世紀曹旭的《古詩十九首及樂府詩選評》、木齋的《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等。在曆代闡發《古詩十九首》的資料中,既有總體性的論述,又有獨立成篇的分析,還有具體篇、章、節的揭示,從注疏式到評點式再到評論式,詮釋的形式各有不同。
中國傳統的學術史中,對於典籍的闡釋大致可以分為經學的闡釋、史學的闡釋和文學的闡釋三種。聞一多在《風詩類鈔甲》的“序例提綱”中,對《詩經》研究方法作了歸納。在他看來,“經學的”、“曆史的”和“文學的”屬於“三種舊的讀法”。之所以“舊”,因於“經學的”近於求善,“文學的”近於求美,“曆史的”雖與求真較近,但終未及“社會學的”來得真且切,所以社會學的讀法是聞一多所倡導和追求的。他依社會組織的綱目對《國風》的內容作婚姻、家庭、社會的重新編排,且提出了以考古學、民俗學、語言學的方法“帶讀者到詩經的時代”。聞一多對《詩經》闡釋方法的分析總結非常到位,我們可以移植於《古詩十九首》的闡釋史。總的來說,曆代對《古詩十九首》的闡釋是以經學闡釋為主流的,與其並肩發展的是文學闡釋,而由於《古詩十九首》的創作年代及作者的不確定性,使研究者難以產生以作者為中心的闡釋觀念,導致傳統的史學闡釋隻是作為“異調”而存於曆史的塵埃中,而以文本為中心、以讀者為中心的闡釋觀念得到明顯的發展。
及至近現代,除延續傳統闡釋方法以外,社會學等有關理論作為新的研究方法被引入,並著實影響了20世紀初中國文學的研究,使文學研究向文化研究的方向拓展,如梁啟超、鄭振鐸等對《古詩十九首》的研究。同時,受西方各種文學思潮和理論的影響,許多學者試圖以西方一些新的理論方法闡釋《古詩十九首》,如朱自清、葉嘉瑩等使用新批評文本細讀方法解讀《古詩十九首》,具有開拓意義。當代的研究更是西方話語占據主流,各種理論異彩紛呈,但未有重大的突破。下麵就各種闡釋作一些必要的梳理。
(一)經學的闡釋——以意逆誌,以教化解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