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的闡釋主要依附於《文選》以及曆代古詩選本而傳播,直到清代方獨立為顯學,出現大量評、說、解、箋注等專著。縱觀《古詩十九首》的曆代闡釋情況,自唐代至清代將《古詩十九首》意旨作“臣不得於君”、“忠人被逐”、“士不遇知己”的闡釋一直占據主流。伴隨著這種“比興”解詩的過程,《古詩十九首》逐漸強化了其道德倫理、政治教化意義。
唐宋兩朝崇尚《文選》。唐高宗之後,詩賦成為科舉考試的主要內容,《文選》作為當時士人學習詩文的主要範本,遂逐漸上升至科舉教科書的地位。在這一背景下,唐代“文選學”興盛,其中現存最早、影響最大的當屬唐高宗時代的李善注本,其後是唐玄宗時代的五臣注本。對《古詩十九首》的最早闡釋來自唐代李善的《文選注》。“時謂宿儒”(呂延祚《進五臣集注文選表》)、“通儒”(四庫館臣)的李善以互文閱讀思維,注《文選》重在字詞的訓詁,直接揭示詩文意旨的較少,但經學傳統中的微言大義、比興思維亦時有滲透。這種政教比興的闡釋是零星的、片段式的,多滲透在詞句淵源考證或征引文獻中。例如,他對《行行重行行》中“浮雲蔽白日”一句的注釋為:“浮雲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毀忠良。故遊子之行,不顧返也。”然後,列出《文子》、《新語》、《古楊柳行》為證。其對《西北有高樓》的注釋為:“此篇明高才之人,仕宦未達,知人者稀也。西北,乾位,君之居也。”
由於受過唐玄宗的褒獎,五臣注《文選》盛行於當時。在宋代,李善注、五臣注單行本又被六臣注逐漸取代。《古詩十九首》六臣注本的出現,緣於李善的“不解文意”,讀者難以直接領會其中的微言大義。六臣注有其宏觀意識,對詩文意旨有總體的把握和各句內容的直接揭示,常常在第一句的箋注中揭示整首詩的基本精神,同時在字詞訓詁的基礎上注重句意的把握。作者雖未以“賦比興”標注,但其中“喻”、“刺”、“托”解法的運用則是儒家政教解詩的直接體現。《古詩十九首》六臣注本中,作者的思婦、遊子身份首次被直接置換為臣、忠人、賢人和士等政治身份,詩中的物象也順應詩之意旨進行定向的闡釋,其意旨自然闡釋為“臣不得於君”、“忠人被逐”、“士不遇知己”。例如,其論及《行行重行行》時說,“銑曰此詩意為忠臣遭佞人讒譖見放逐也”;在《青青河畔草》下注“銑曰此喻人有盛才事於暗主,故以婦人事夫之事托言之”;《今日良宴會》注“向曰此賢人宴會樂和平之時而誌欲任也”;《西北有高樓》的注解為“翰曰此詩喻君暗而賢臣之言不用也”;對《迢迢牽牛星》的解說是“濟曰以夫喻君,婦喻臣,言臣有才能不得事君而為讒邪所隔,亦如織女阻其歡情也”;對《東城高且長》注曰“銑曰此詩刺小人在位擁蔽君,明賢人不得進也”。總體而言,六臣注《古詩十九首》的第一句注釋中先對整首詩的意旨進行揭示,同時在詞句的解釋中將詩中物象以君臣關係、君子、忠臣、賢人、小人和佞人等進行比附,如“芙蓉芳草以為香美,比德君子也”(《涉江采芙蓉》);“娥娥美貌,纖纖細貌,皆喻賢人盛才”(《青青河畔草》);“城可以居人,比君也,高且長喻君尊也,相屬德寬遠也,逶迤長遠也”(《東城高且長》),等等。據統計,《古詩十九首》中,以“忠臣、賢人、小人、佞人等君臣關係”進行政教內容解讀的詩歌包括《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今日良宴會》、《西北有高樓》、《迢迢牽牛星》和《東城高且長》共六首。
自唐代以來,《文選》一直是士人閱讀的經典。至宋元時期,《文選》地位驟降,但《古詩十九首》的詩學地位絲毫未動搖,更成為學詩的準則與規範。宋代汪晫曾有詩句:“秪作古詩十九首,不消柱史五千言。”南宋文天祥在《文山集》中更獨推崇“選詩以十九首為正體”。特別是理學古詩的範本——真德秀的《文章正宗》及劉履的《選詩補注》,占據相當重要的地位,成為閱讀古詩的重要範本。元明時期,研究《文選》的學人不多,但劉履的《選詩補注》至今有存本,而且頗受當今研究者重視。劉履的闡釋方式不同於李善、五臣注的箋注式闡釋體例。李善的“比興”解詩采用零星滲透法,五臣注則直接置換其抒情主人的身份;除注解集中在篇末外,劉履受朱子《楚辭集注》的影響,選詩與注解都有朱熹理學詩學的痕跡,尤其是有意識地直接以“賦比興”係統來釋“義”。在他那裏,作為詩歌表現手法的比興,被用於延伸比附“君臣關係”,凸顯“十九首”契合“溫柔敦厚”這一詩教傳統之處。曹旭先生認為,劉履的《古詩十九首旨意》是以“比興寄托”方法注解《古詩十九首》的代表,並進一步指出以“比興寄托”的方法注解《古詩十九首》始自五臣注。劉履本人也在《風雅翼·選詩補注》中談到,其對意旨的解釋“大抵本之‘五臣舊注’,曾原演義,而各斷以己意”。在闡釋理念上,劉履遵循《詩經》的風雅傳統,以尊經思想為指導,往往在篇末強調其合於儒家的詩教傳統。比如,他在《行行重行行》注解後麵指出,“見棄如此,而但歸咎於讒佞,曾無一語怨及其君,忠厚之至也”;評價《青青陵上柏》“不失性情之正者歟”;對《青青河畔草》則指出“以倡女為比其深得詩人托諷之義歟”。據統計,《選詩補注》十九首中獨標注“賦也”九首,“興也”一首(《青青陵上柏》),“賦而興也”一首(《明月皎夜光》),“比也”四首(《西北有高樓》、《迢迢牽牛星》、《凜凜歲雲暮》和《孟冬寒氣至》),“賦而比”兩首(《行行重行行》和《東城高且長》),“興而比”兩首(《冉冉孤生竹》和《青青河畔草》)。